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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德为心中法,法为成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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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钧其实很不喜欢这些腐儒,和他们奏对,总是很累,比如这讲筵,还得小皇帝开口问,什么是政。

    讲筵学士王家屏愣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政,正也,为政者,为正也。”

    另外一位讲筵学士,嘉靖四十四年状元郎范应期俯首说道:“政,文也,为政者,尚文也。”

    王家屏不待皇帝发问,继续说道:“为政之道,为正人,用正人,行正道,做正事。”

    “政务纷繁,用对正人而已矣,政之首务,当为用人,良善之人身居高位,则小人收敛自己的行迹;居高要而执简,举重若轻。”

    范应期继续说道:“为政之法:文载道,笔为器,文化民,笔生花。”

    “众口嚣嚣,向正导引而已矣,政之首倡,当正风气,风气清朗海晏河清,则恶劣的行径无所遁形;笔为器意纵横,教化万民。”

    王家屏颇为郑重的说道:“以正以文,政可治、国可期、万民之所向。”

    朱翊钧听完两个人的一言一语,再看看手中张居正注解的《四书直解论语篇》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元辅先生解曰:政:正人者不正,纠正他人不正确的行为,就是政,纠正之后,才能向治,二位以为如何?”

    张居正解政字,和讲筵学士解政字,解出来的都是正字。

    张居正解出来的是一个动词,纠正的正,行事权力去纠正。

    但是讲筵学士,解出来的则是名词,正义的正,正确的正。

    王家屏和范应期又互相看了一眼,俯首齐声说道:“元辅先生说的对。”

    “哈哈哈。”冯保和张宏,两位宦官毫不吝惜自己的嘲讽,都说宦官媚上,这些朝中的大臣,哪个不是阿奉权贵之辈?大家都一样德行,凭什么文官天天骂宦官媚上?

    两位大学士讲筵,到了和张居正的理解有差别的时候,就只会说那么一句,元辅先生说得对?

    朱翊钧笑了笑。

    冯保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张居正讲筵和陛下对答如流,十分流畅,但是这两位讲筵学士,略显有些局促了。

    张居正是首辅,现在的内阁和明初的内阁大不同,明初的内阁大抵只能算是秘书处,负责帮助皇帝处置一些公文之事,而现在的内阁权柄滔天,是行政中枢。

    内阁权力的上升是在正统年间,主少国疑之时,三杨辅政,在景泰、天顺、成化年间,出现了一定的反复,但是到了明孝宗的弘治年间,内阁已经变成了臣权的代表,而首辅的地位开始变得愈发的尊贵,首辅也是在那个时间,逐渐成为了百官之首。

    明初的内阁,只有议政权,可以发表意见,并没有任何行政的权力。

    但是到了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可以行事的不仅仅只有议政权,还有行政权,更有一部分原来独属于皇帝的决策权转移到了内阁。

    杨博、王崇古、张四维、葛守礼这些晋党盘大根深,还能跟张居正斗一斗,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完全没那个胆子对张居正的观点提出质疑,否则第二天就会因为左脚踏入了官署被罢免。

    朱翊钧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摇头问道:“何为德?”

    王家屏俯首说道:“仁义礼智信。”

    范应期俯首说道:“温良恭俭让。”

    王家屏继续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其前提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一个人的修行,在心为德,外化为礼。”

    范应期继续说道:“博学、慎思、笃行,达仁心,而其前提是良善、谦恭、节俭、忍让。亿兆万民修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都是些正确的屁话。

    朱翊钧听完,看着两位讲筵学士问道:“元辅先生解曰:德:躬行心得之理,就是需要亲身去经历,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得到的道理,方为德。”

    “纲常伦理,先自家体备于身,然后敷教以化导天下;纪纲法度,先自家持守于己,然后立法以整齐天下,谓曰:德为心中法,法为成文德。”

    “以德修身,以法治国,以正人者不正,为政以德。”

    “二位大学士,以为如何?”

    王家屏和范应期无奈,俯首说道:“元辅先生说得对。”

    政为名词时,解读出来的德也是名词,政为动词时,解读出来的德也是动词。

    “二位学士,只会这句元辅先生说得对吗?”朱翊钧颇为失望的说道,作为一个十岁的小皇帝,他是很乐意去学习如何治国的,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似乎不敢挑衅张居正的权威。

    “陛下英明。”王家屏和范应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俯首说道。

    “哈哈哈!”冯保和张宏终于大笑了起来,看着两个窘迫的学士,笑的格外张扬。

    冯保和张宏作为内官,他们的职责就是在皇帝的指示下,跟外廷撕扯,这外臣丢了面子,冯保和张宏自然要得势不饶人,这个时候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二位学士,你们要不要听听你们说的话?”冯保还是乐个不停的问道。

    “好了好了,二位大珰不要笑了,文华殿讲义,纠仪官们看着呢,成何体统?”朱翊钧制止了两位大珰狂笑。

    负责纠正礼仪的纠仪官们,立刻站的笔直,面带严肃,停止了脸上的笑容。

    纠仪官由大汉将军担任,大汉将军是一个官职,隶属于锦衣卫,专门负责纠正仪礼,纠仪官真的真的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一般情况下,他们是绝对不会笑的。

    毕竟纠仪官负责纠正廷臣和朝臣们的礼仪。

    但是纠仪官刚才都在笑这两个大学士。

    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学士,坐姿端正的问道:“二位学士,朕有惑。”

    “为政以德,君子,治人者也,若君子无德,当如何?”

    “或者说,若是君子不修德行,不律己,不崇德,不修身,当如何?”

    “更确切的说,君子,把这天下当成一己之私,是非功过,只是以己独论,他们学识丰富、见识广博、世俗而老道,善于伪装,知道如何利用规则来谋求私利,只利己而不利众,不弘且毅,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当如何?”

    如果和张居正奏对,朱翊钧不会解释的这么详细,因为他只需要说君子无德,张居正就知道在说什么,但是和这两个讲筵学士奏对,朱翊钧生怕两个大学士听不明白,将话说的十分明白。

    效率率显低下,张居正是个循吏,懂变通之道,而面前的两个大学士,是清流,崇礼而重德,对于变通之道,极为不齿。

    王家屏和范应期沉默了,两个人的身形略微有些不稳,这是能谈论的话题吗?

    这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啊,这怎么说?

    陛下这个问题,越听越是在骂晋党!

    王家屏颇为确切的说道:“君子昏乱,所为不道,当敢犯君子之颜面,言君子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臣当以直臣!臣不德则劾,君有…”

    王家屏卡住了,范应期负责压阵,当王家屏说不下去的时候,范应期出列说道:“君有…”

    “君有…什么?”朱翊钧笑着问道。

    王家屏和范应期直呼上当!

    陛下一直在强调君子是治人者也,把君子解读为治理国家的人,可是君这个字对应臣的时候,那意思就只是皇帝!

    千年以来,君君臣臣,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失。

    比如商纣王失天下是因为妲己;跪在岳飞庙前的只有臣子,没有赵构,是秦桧蒙蔽主上;比如明英宗朱祁镇兵败土木堡是王振的错;而朱祁镇以‘意欲为’杀于谦,推到了徐有贞头上。

    这些君主的过失,大多数都是后宫妃嫔、宦官佞臣。

    皇帝总是清清白白,皇帝总是干干净净。

    “君有失则诤谏。”朱翊钧给两位学士补充完整,而后开口问道:“谏,规劝,臣子劝谏,若是皇帝不听,又当如何呢?”

    “嘉靖四十四年,海瑞扛着棺材上《治安疏》,怒斥君王过错,不忠不孝,爷爷说海瑞想学比干,朕还不想当商纣王呢,故此留其性命,先帝登基,大赦天下,海瑞出天牢,仍为御史。

    “可是先帝登基后,六年未召见辅臣,临朝而无所事事,若是皇帝不听规劝,又该当如何?”

    为政以德,逻辑上没问题,但是这皇帝不修德行,在儒家君君臣臣框架之下,又该怎么办呢?

    六年未召见辅臣,临朝而无所事事,可不只是朱翊钧说的,那是高拱和群臣们的谏言。

    隆庆皇帝当了六年的皇帝,不召见辅臣,上了朝也是草草了事,没事就免朝,朝臣们劝了,没劝动,但是嘉靖和隆庆皇帝,都还肯下印,大明的纠错机制还能运行,到了后来,万历皇帝争国本,斗不过大臣,干脆直接摆烂,连个印都不落了。

    朝臣们也不斗了,斗什么?连个人都没了,跟谁斗?跟空气斗智斗勇吗?

    万历三十年不临朝,不参加朝会、不参加每日廷议,甚至不下印,就没人劝吗?劝的人多了,万历皇帝奉行三不原则,不听,不看,不说,这朝廷几近于停摆。

    万历皇帝面对朝臣们的《酒气财色疏》没有办法,他斗不过。

    朝臣们面对万历皇帝的摆烂三不大法也没有办法,也只能劝。

    劝了不听,该怎么办呢?

    “当死谏耳!”王家屏必须要回答,皇帝有惑,作为讲筵学士,就必须解惑,但是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来。

    朱翊钧摇头说道:“若是要撞柱,纠仪官会拦下,而后以失仪罪之入北镇抚司衙门,海瑞抬着棺材上谏,不也是入北镇抚司衙门关着,等到大赦天下才走出了牢房?”

    “死谏死谏,不听、不看、不说,又有何用?”

    文华殿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有风吹动罗幕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清楚时间在不停的流逝,空气突然变得安静,气氛略显凝重,王家屏和范应期二人,一言不发,这话不能往下接,接了就是不忠不孝。

    王家屏的内心在怒吼,皇帝啥也不干,皇帝不修德,该咋办?

    能咋办!

    当然是高拱的《陈五事疏》最为妥当!

    高拱在隆庆六年六月初,上《陈五事疏》,具体内容一共五条:一皇帝御门听政;二惩宦官专政;三条请黜司礼监;四权还之内阁;五奏疏未经发内阁拟票,不能径自内批。

    高拱这五条里面,最犯忌讳的就是最后一个,奏疏未发内阁拟票,就不合法,必须要皇帝亲自出面解释,其他的都可以解释为内阁和司礼监的政斗,毕竟祖宗之法在上,洪武年间并没有司礼监着这种东西。

    但是高拱,这最后一条是何意?

    这直接把李太后给吓到了。

    尤其是这道奏疏是在隆庆皇帝刚刚大行六天时,高拱上的,连头七都没过!

    “二位,要不让元辅先生来?”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学士支支吾吾,给了他们一个解决的办法,选择了放过他们。

    朱翊钧是张居正的破壁人,这俩学士自己都没把政、德二字理解明白,还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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