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说网 > 遗钗录 > 第十四章老爷子

第十四章老爷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25小说网 www.225txt.com,最快更新遗钗录最新章节!

    张府已不复昔日辉煌,屋子里什么金银财宝、古玩等物皆被一洗而空。并且我们在走过的地方,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此处没了人气,这么快竟就破败了起来。

    我们去的时候,远远已见到老爷子坐在大厅里的首位岿然不动,他一个人好像要面对千军万马似的。但他垂暮之年的时期,恍然之间与祖宅的衰败样子完全融为一体,一模一样的凄凉,他仿佛已是尘封在旧宅里多年不动的雕像,那灰败惨淡的模样,叫人五味杂陈。

    除了那些常年卑躬屈膝的老仆役,张府里心高气傲的女眷们无一人出现。

    目前只有廖廖几位老仆役走动在府里,当我们来临,他们颤颤巍巍进行传声禀报,最后是我以前见过的孙英管事静静去了老爷子身边弯下腰,轻声提醒一句,二爷回来了。

    那生硬的老人雕像才微微动了动,被一句二爷回来的话,赋予了一点儿希望,唤醒了剩余的生命,气息微弱地活了过来。

    他虽老矣,衰矣,可那当家人威严的气势从未被时间与遭受的变故剥夺,那是浑然天成的,由家世背景从小熏陶出来的,拥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底气与尊贵。我在他面前不由自主作出恭敬态度,又有一种害怕和痛恨,于是尽量压抑隐去自己的存在。

    当老爷子与仲砚说了几句话以后,在他第一次正眼注意到我时,仲砚也正好张口想介绍我,我却紧张的抢先一步自称是护士……也是先生的助理。

    仲砚哑然,沉默下来尊重了我的决定。

    老爷子倒是很和气,不因我是个女辈而露不尊不齿,他谢谢了我对仲砚的跟随协助,又唤孙英管事招呼好来客。

    等涉及到敏感要事后,这种和气化为乌有。

    仲砚和孙英管事态度一致,但他们不算强硬,只是劝着老爷子迁居法租界,先保重自己。

    老爷子这时又变回一个愚昧古板的雕像,一动不动,倒是还能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却能急死他们的话。“日本人拿够了抢完了就会撤兵的,少则以月,多则以年,咱北平城还是北平城,依旧过得去,我就等着他们撤兵,不会离开家乡祖宅的。”

    不等仲砚启口,多年来侍奉张家上下的孙英管事,一面唉声来回着急地走,一面披肝沥胆痛拍手劝谏,“老爷啊,您就别再欺骗自己了,我们已经是亡国奴了!日本人的司马昭之心,您岂会不知呢?!您就先迁居租界,保养一下身体吧,再不济老奴一人留在祖宅里替您守着也行,我一生都奉献在这里头,也不差这最后了,但您千万要保住自己啊!您可是咱家如今活生生的老祖宗哟!”

    “谁也甭劝我!要走的自己赶紧走,省得在我面前碍手碍脚!哟,这日本人东西拿完了,家业分去了,人也都抢完了,还想霸占我的宅子,门儿都没有!老子就亲自守在这里,等他们再度上门儿来!我这把硬骨头,还能拉走一个去见阎王爷嘞!”老爷子一面咳嗽着冷笑,一面理了理身上的长袍马褂,最后咳得气喘如牛。

    “算了,不必强求舅舅了,我们才是苟且偷生的。”仲砚有些动气,自知劝不了老爷子,劝不了一个老来不通透,又铁了心要跟自己过不去的老人。

    仲砚走到了一边去,我自然相跟,不肯落单与老爷子共处。

    等孙英管事也一脸焦头烂额过来了,仲砚语气缓和了些说:“舅舅生的希望已经淹没在了张宅里,就让舅舅随着张宅的没落继续缅怀而存吧。他老人家嘴上总说自己是洋务派维新派,其实仍是旧社会的旧把式,旧人跟着心里的旧俗走,才是顺其自然的,我们勉强他,也许才是无意义的。”

    忠心耿耿的孙英管事沉默片时过后,请我们先走一步,他要留下来陪衬老爷,生死相随。

    府里剩余的老仆役也是没法再折腾了,才继续留在府里,被老爷收留着给口养老饭吃的。其余不管是仆役还是主人,逃的逃,死的死,下落不明的也杳无音信。

    仲许我是知道的,他参军抗日去了。向龄似乎还在国外。

    那么叙荷与麽麽呢?

    正是在下落不明的行列中。

    没有她们,我是不肯走的。仲砚一看天色已晚,也不准备赶路离去,于是我们在府里暂时住下了。我在客房里无心整顿行李,看着窗外阴森暗淡的暮色,呆坐了许久,直到仲砚来打破我苦苦维持的平静。

    他立在门边儿上,外面的红灯笼和屋里的煤油灯交相映照着他,使得他身体所占的里外两面都不像是个人,他忽如魑魅魍魉一样的存在,随着那道欲盖弥彰的低声问话,“你不想认祖归宗吗?”

    “如果我就是不肯认祖归宗呢?我凭什么要认这样一个……抛弃了我的老贼作父?!他还囚禁了我妈,先杀掉她最爱的人!还抢走她的孩子!把她逼疯!天呐……他太可怕了!你休想要用他现在的可怜模样欺骗我!”

    “比起他来,我的养父母到底是心疼我的,即使在最后的书信中也不肯亲口告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只叫我上张府来……我表面伪装得大度,竟然默默恨上他们,嗲嗲说得不错,我真是个白眼狼!比起姓张的来,我真应该去寻找我的养父母,死也得报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我白眼狼啊……”见到那位老爷以后,我始终不如先前那样平静,心里仿佛经历了一阵惊涛骇浪。

    踏足张府,我没被老爷子看起来年老可怜的外表完全欺骗住,反而开始接受过去的那些事情,承认它是真实存在的,我的自欺欺人对于那些受害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情绪则迟迟爆发。随着仲砚那一问,我独自坐在房间里一通控诉以后,感到呼吸困难,只是呼哧呼哧地发抖,并且悲哀流泪。

    “向容,我……只是……唉……是我的错,单方面考虑到大体的事,考虑舅舅的最后,做了一回极其愚蠢粗夯的人,独独疏忽了你的心情……”仲砚终于踏进了门槛以内,他纠结过后,见我仍旧哭,还是进来了。

    我伏在罗汉榻上,对他控诉过后,无言以对,只剩下哭是畅快淋漓的。

    他一撩长衫坐到旁边来,温热的手心贴在我背上抚过轻拍,一遍又一遍的跟我说,他错了。

    我早已不顾形象,涕泗横流着,回他一句不阴不阳的话,“您是堂堂正正的二爷,我是私生女,是一介吴下阿蒙而已,岂敢呢?!”

    他目露心痛,微微张嘴欲言又止,一个时常出口成章的读书人,在此刻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坦荡露出了他阴暗的一面,承认了罪行。

    “向容……”他呼唤着我那从未闻过的名字,到后面才以一种央求的语气唤我小荣子,似乎在以旧情博得原谅。

    最后,他手伸向小茶桌上,拿掉煤油灯的玻璃罩,吹熄了里面的灯芯,只剩屋外廊里幽暗昏昏的红灯笼照一点儿明进来。

    当我们处于灰暗中后,他手指抚过我的一绺头发,整个人慢慢挨近,镇定自若将我搂在怀抱里,继续轻拍我的后背给予宽慰,安安静静陪着我这糟糕的女人。

    到后来这个怀抱太久了,仿若不存时,他才吭声。

    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无助的一面,他沉痛声称,自己在哪处都不是什么辈,无论是周家还是张家,到底都是人家的家。在张家,他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老二,现在只是仗着张家无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才斗胆被称一声二爷罢了。

    他求我不要挖苦他了,不该与他生疏这样来称呼他二爷,我的挖苦让他仅仅存有的一点儿颜面都没有了。

    我不吭声,生怕惊动了我们自己,只是躺在他怀里渐渐哭睡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只是醒来时我已衣衫规整地睡在床榻上,感到头痛。

    渐渐才想起,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既痛苦又幸福的梦。

    我在背后那么义正辞严,嘴上振聋发聩的指责老爷子,但当他病情加重的时候,我却真像我自称的护士身份,同他们一起照料他。

    府里目前除了老人,除了我们,已没有细心的年轻女眷了。

    由我来时的身份照顾一二,似乎也是名正言顺的。

    仲砚想方设法的给老爷子治病,延长其寿命,孙英管事忙里忙外打下手。

    我在老爷子身边相处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服侍他一段时间,我渐渐心软了些。他沉疴难起后,神志不清,奄奄一息的。

    我有时候看着他这副苍老浑噩的模样,恻隐之心也会微动,这种怜悯他的情绪,总是使我犹豫不足,烦闷有余。

    倒是有一天他浑浑噩噩说些病话,呻吟着,喊叫他的子女们,我为之一动。他叫过那个对我来说还比较陌生的名字——向容。

    他又喊着其他我不知道的人时,我终于握住了他的手,只消喊他一声爹,即刻可以完成仲砚的期望了,以及消除自己日后不确定的后悔。

    他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和我喉咙里苦涩的微小力量,人慢慢有了点儿意识。他缓缓转过那张耷拉的老脸来,睁开混浊的双眼,翼状胬肉已蔓延上他的瞳仁,使他难以看清什么。

    但这样丑陋昏花的老眼里却充满了期待,忽然牵扯住我一直作痛的复杂内心,使之更为难过。

    他问,咱张家人,谁回来啦?

    我哽咽说,我是向容。

    他眯起眼睛瞧了瞧我,喘着粗气,慢慢地回话,向容,你来接我走了……是要收走我的命啦……

    我摇摇头,抚向他满是皱纹的瘦手,告诉他,忘啦?是向龄的妈打发人把我送出府过活的,我命好还没死呢。

    他这时张着眼睛和嘴巴,费力认了我半晌,也沉默了半晌,眼睛一虚一睁了许久,恍然才看清我似的,说了句,哦哦,是你啊。

    这点对话仿佛已透支了他的力气,接着他便昏睡过去了。

    我没想到他还会有好起来的时候,过两三天他精神到能下床了,那天他招呼了孙英管事和仲砚进屋里,好像在密谋什么重要的事。

    等老爷子被俩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出来了,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更没想到的是,他还记得病中我们的对话。

    他这天坚持起来,原是准备我认祖归宗的大事。

    当天他跪在祠堂里悲切悔过,向列祖列宗悔过自己昔日的一切错事:年轻时目空一切,胡作非为,从不把人当人;中年时未能保住家人,仍以自我为主,甚视身外物大过亲人;老来不能保住祖业,亲手拱让部分给日寇,竟痴心梦想以为能保住家底基业;最重要的是当年昏头,听信小人,擅作主张抛弃了张家血脉,特此向列祖列宗以及张氏晚辈向容告罪。

    老爷子在他们的帮助下,实实在在磕下了几个响头,遂迷途知返而放声痛哭。

    他在祠堂里跪下时长,也不管那副老态龙钟的躯体支不支撑得住。他佝偻的背硬往直的挺去,到后来僵硬得像是已死之人。

    我还以为他要死在了这场认祖归宗的仪式里。两位劝他起来歇息,他也没吭一声儿。

    直到大半个时辰以后,他才出声叫我们把他扶回床上去休息,他太累了。

    回房休息一会儿,他又有了精神说话,把我们三个都招呼到床前来听他训话,交代祖业。他求了仲砚先答应他,彻底过继到张家来。

    只求仲砚这一宗事,他对他们舅甥之间就没什么遗憾,知足了。仲砚过继到张家,从此姓张,仲字辈也彻底生效了,老爷子正式给他更名儿,以后便叫张仲耆,耆字意为寿考,得上了族谱的。但我后来一直只习惯叫他仲砚,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时间多想什么,只为了满足老人家的夙愿。

    这一宗事了了,老爷子挥退他们两个,只想与我独处说说话。

    等他们走了,他问我,恨不恨他啊?

    我低头不语,久久才想好一句适宜的话,“算了,你是我的爸爸嘛。”

    “是啊,算了,一个快死的人,求什么?”他懊悔叹息,自言自语说:“我早应该相信你是我的女儿,唉。”

    “您告诉我,我生母偷人了吗?我要听您亲口告诉我。”我盯着他,语气压低,难以露出又恨又悲伤的心情。

    他微微摇头,顿时猛咳嗽了起来,竟咳出一大口淤血。淡然侧头吐在了痰盂里,他伏在床头喘了一会儿,才躺回去,阖上眼帘说:“没有……她以前自由恋爱,被我哄骗到了府里来,最后也是我妒忌了。”

    那么,我们到底是不是亲生的,也不再重要了,在彼此相认那一刻早已互相退步。他年老后膝下凄凉,亲生子女无一人在身边,很可能是需要而认的我。我在其时还抱着这种想法。

    但是随着他最后的絮絮叨叨,这种本该理直气壮的不孝想法淡去了许多。

    他道自己人生大起大落,什么没经历过呢。最后家败,祖财散去,膝下无子孙环绕确是事实,冷清的……只有以德报怨的向容能回来,真是奇迹。

    他虽亏欠我,一时嘴里又庆幸我没呆在府里被人早晚残害,还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最后残喘地道:“向容啊,如果你早些认了我,我便同你去了,保养身子,活得久些,倒不是想享受颐养天年的滋味,而是做好一个父亲,那该……该多好啊,可惜了,我已走到了生命尽头,才悔悟想通,我……我……实在是……”

    对不住……

    我贴过去,听见他为自己与他人的一生做了一个圆满的总结。

    我明明在等他说完想说的话,而想去问生母的下落,他到最后也只是让别人做了他释放内心的听众,撒手人寰了。

本站推荐:天下第九斗战狂潮夜的命名术快穿女配:深吻男神100次次元论坛女总裁的贴身兵王灵武帝尊战破苍穹三寸人间道界天下

遗钗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25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李庸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李庸和并收藏遗钗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