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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连绵的秋雨扫过大地,将世界涂得一片阴沉,雨点兀自从天际滚落,颓然打在摇摇欲坠的遮阳棚上,发出很大声响,即便是隔着厚重的双层玻璃,隆隆声仍毫不含糊,不依不饶地敲击着双耳的鼓膜。

    我坐在窗前,手捧《双城记》,茫然听着那不间断的旋律,感到原本聚为一束的思绪开始动摇,继而在节奏杂乱地摇撼下四散扭曲,化为一团难以言状的混沌之物。

    罢了,罢了,又是秋天,又是阴雨,又是这让人伤感的黄昏,我想。

    于是合上书,伸手到床头柜,拿过烟盒,取一只点燃,下意识地仰起脸,抬眼眺望远方,雨帘后,初上霓虹的城市闪耀着朦胧的光影,给人一种莫名的暖意。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还是一如往日,让我感到难以自已,涨潮般的落寞将我拉进记忆的旋涡。

    纵然是在已逝去两载岁月的今日,我仍未能将穆勉殒命的原由弄个明白,也无法知晓自己执意离开究竟为了什么。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禁会怀疑,当初选择放弃那所有的一切,过上现在这般一无所有的生活,是否值得。然而每当于梦中忆及往事,在夜半惊醒,感到湿漉漉的后背传来刺骨凉意时,我便又不再心存疑问----是的,其实在更早些时候,我便了然于心----既然已经选择了离开,已经选择了逃避,那么,惟有彻底放弃从前,我才能前行。

    神游之时,门铃响起,将我未完成的思绪斩作两截,倏然坠回记忆谷地,我恍然回过神,将几乎燃尽的烟头匆匆碾灭,深吸了一口气,旋即起身开门。

    我认定来人非空仁不二的,在置身陌生城市的一年多时间里,也只有他才会定期来拜访我的单身公寓。然而门打开的瞬间,我委实吃了一惊,站在门前的人影显然不是我所熟悉的空仁,而是一个浑身淋透的女孩,只见她一头短倒连我都自叹不如的头发,顽皮地朝我浅浅一笑。

    被雨水淋湿的上衣还是透着十足的女人味,半透明的衬衣下,文胸的花纹若隐若现。

    “请问----”

    “有事么?”我们几乎同时开口,然而话音未落我就后悔起来----我并非对不速之客感到厌恶,也无意对眼前的女孩当头棒喝,可声音却不自觉地让人发寒。

    “我找个人……”她没有回答我,只径自朝我身后的地方望了两眼,雨珠沿着她粘在前额的头发顺流而下,从细长的睫毛上大颗大颗滚落,以至原本就因微笑而挤成月牙的双眼因此缘故,更有成缝的趋势。

    “崔羽瀚有在这儿住过么?”

    “貌似……没听过,”我耸耸肩,“这儿是单身公寓,恐怕除我之外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了。”我用尽量平和的声音答道。

    女孩有些失望地低头应了一声,抹了把脸,又抬头看看我,本想再问些什么,大概见我实在冷得可以,于是道了声打扰,然后转身,拖着一串水印走下楼梯,娇小的背影一点点在阶梯上变矮,直到消失不见,刚刚她站过的大滩水印被过道里的风一吹,散出圈圈涟漪,我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然而缓过神来我不禁自责:好歹该让她拿把伞再走,毕竟让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空手返回瓢泼的雨幕,总是不妥,但事已至此,已无改变的可能。我怏怏地回房,再次到写字台前坐下,点燃一支烟,胡乱翻着仍在一边的笔记,刚看了两行就觉得上面的字蠕动起来,思绪又飞往不知何处,罢罢,看来今天是别想再看进一个字了。

    我无奈,从床下抽出cd,接上音箱,把音量开到最大。耳边响起甲克虫乐队的那首《letitbe》,我沉浸在这优美而伤感的旋律中,心想,要是现实也能letitbe,恐怕也不是件坏事。

    然而门铃再次响起,又一次把我未完成的思绪一脚踢进烟灰罐,难道刚刚的女孩忘记问什么又折回来了?假若如此,还真了我一桩心事,于是一跃从座椅上跳起,飞奔出卧室,然而来人却还是嫌我如此迅速的反应太磨蹭,丁咚丁咚按个不停。

    “来了,来了!”我嚷着。

    “怎需这半天,你生儿子?”门外传来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刚才一闪而过的希望瞬间灰飞烟灭,我知道这回定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于是不无沮丧地打开门,见空仁捧着背包立在门前,仿佛刚刚被打捞上来的遇难船员一般,瑟瑟发抖,身前的地方已成水洼。

    “原来是你啊----”看着他那副落难样,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不然你以为?”

    “落难的年轻女子就好了!”我笑道。

    “看来你病得不清,大白天的还发梦。”

    “若是真的呢?”

    “你算是没救了!”空仁一边摆手一边叹气,“不然晚上跟我去找小姐?要是你愿意的话,干到天亮也不成问题……”

    我开始头痛,知道再说下去只会离初始话题越来越远,于是没心思再跟他多罗嗦下去。

    “好了,快让开让开!别跟电线竿子一样矗在面前,”空仁一耸左肩,不由分说地把我顶到门后,径自走进洗手间找干毛巾,“我说,别一副世界末日的死样!还不感谢我,大雨天也没忘给你改善生活。”他一边擦着不断从身上滴落的水珠,一边朝我嚷嚷,好似大人训小鬼的神气。

    我没有搭理他,只侧身把门带上,然后默不作声地跟进客厅,见空仁已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了无数东西,让人怀疑他那背包是不是暗藏了机关无数。沙发和地上已经散乱的堆着他刚掏出来的东西,场面好似山贼打劫胜利归寨的分赃现场。

    “今晚睡你这儿不介意吧?雨这么大我可不想再淋回学校!”空仁指指窗外,豪不客气的甩着我的毛巾,大步进了浴室。

    “乒----”的一声,浴室门因他的蛮力发出刺耳呻吟。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什么呢?事到如今,惟有接受事实,反正这才是我现实生活中应有的模样,若是想改变,最有效的莫过于一脚将空仁踢出门外,可不用说,那势必会引发又一轮似打开了地狱门般的骚乱。

    我重又回到卧室,看着窗外已经分不清影像的世界,不禁感叹:呵!两个光棍的狂欢夜么?!

    翌日醒来已是下午一点多钟,宿醉的后果是头痛欲裂、满身酒气,四肢如吸饱水的海绵一般乏力。地铺已收拾干净,四下不见空仁的人影,只在客厅桌上放着便条,提醒我下午三点半有哲学课。

    我花了将近半个钟头才从该死的被窝中挣脱出来,洗漱完毕,放眼客厅,只见满地的瓶瓶罐罐,一时觉得眼花恶心,完全没了食欲,收拾的念头消失得比出现得快,只得逃命似的回房卷了课本和背包,一口气冲下楼。

    到教室时,离上课只剩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我在中间挑了个不太脏的位置准备就座,屁股还未落定,就被人从后面狠狠地拍了一掌,“江流!”空仁眼中泛光的瞪着我,“你小子太鬼了吧,什么时候交桃花运也不跟兄弟通个气,害我还成天担心你光棍一辈子。”他的表情很是邪恶,俨然红灯区路边的皮条客。

    “你吃错药了?”我转过身去,拍掉在我身上乱摸的双手,“你又从哪儿听来的鬼话?”

    “正巧我遇见了,怎能说是道听途说的鬼话?”空仁抗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是中午时候的事了。当时我正在宿舍打扫卫生呢,突然有个很正点的女生到宿舍来,说要找尹江流,我一听就乐了,这不就是你么?”空仁咽了口吐沫,又在我身上来回扫了几眼,以确认的确没有可疑之处,接着道:“可转念一想,你老早就搬出去住了,要是知情人总不至于还跑来宿舍问你下落不是?于是我就告诉他你早已搬出去住了。”

    “废话一堆。”我说,“那……这就是全部?”

    “那还不是?”

    “这可怪了,就这点事也让你发出那样的感慨,我说你是不是把我当三岁孩子来哄了?”我有点不屑,打算不再听他鬼话。

    “喂喂!”空仁一把拉住我,把脸凑近了一本正经道:“你先看看我这张脸好吧?像在说故事?”

    “总不像是真话,”我说,“虎头蛇尾的故事,听着都觉得可疑。”

    “原来你是嫌我话没说完?”

    “也可以这么认为。”

    “其实我也觉得没完。”

    “那后来呢?”

    “没有了。”

    “没有了?”

    “的确没有了,那女生一听你不在,旋即转身离开,”空仁搔着后脑勺,又看了我一眼,“我本还想告诉她你现在的住址来着,可根本都没来及,反应过来时,人家早已走了。”

    “唔----”我有点懵,事情的前因后果似乎都过于离奇。

    “是不是想到点什么?”空仁问。

    “难道是那个女孩?”我突然想起昨天那个浑身湿透的短发女孩来。

    “看看,不打自招了不是?”空仁诡异地笑着,手又不老实地在我头上拍了一记,“难不成你瞒着我自己去结识了什么小姐不成?”

    “你就别闹了,从来就只有你介绍给我认识的份,我何苦自己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勾当?”

    “哎呦,还想隐瞒?”空仁还要继续逼问,但秃子系主任已经捧着书走到讲台前,我急忙回身坐好,空仁也把头缩了回去。

    两小时的课几乎什么也没听进,满脑子的疑问让原本就昏沉的脑袋更加涨痛,脑细胞已阵亡大半,肚子也不争气地猛叫唤,果然不吃饭是败招。最后一节课我几乎成烂泥般瘫在桌上,只听得秃子老头眉飞色舞地大谈什么“俄狄甫斯恋母弑父”,一抬眼望见厚酒瓶底下那张肥香肠似的嘴里连发喷出吐沫星子无数,在弥漫着粉笔灰的讲台上四下飞溅,隐藏在酒瓶底下的小眼睛还不时瞪瞪这边伏在桌上半死不活的我,天哪!怎么还不下课!这样下去别说脑细胞,连红细胞都得死光光,非变“人干”不可,我无助地咒骂着。然而空仁此时也不解风情,仍不依不挠纠缠不休,真恨不得哪儿飞来颗导弹把这该死的教室夷为平地。

    下课铃刚一响,我便第一个冲出教室,夺门而逃,差点没把秃子老头绊倒在身后。一方面为了赶快解决温饱,一方面为了躲避空仁的纠缠。这样回到公寓已近七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昨晚狂欢后狼藉的客厅打扫完毕,坐在光洁的地板上点燃烟吸了一口,想起下午经历的一切,满脑子的字符、笑声、外加上哲学课听来的只字片语,像球迷暴动时满天飞的垃圾,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地……我无意识地坐到电脑前,打开qq,接着听到qq收信时响起的铃声,我定睛看了看,原来竟然忘了隐身,今天果然糟透了,我想着,心不在焉地拖动鼠标准备关闭那发出请求的头像。

    “叶----无----双?”那个头像的id突然吸引了我,似乎很熟悉,但却又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记忆,我努力在头脑中搜索,可都是徒劳,也罢,看看它发些什么吧!

    “嗨!很久没收到你和穆勉的信了,最近过的好么?”叶无双如是问候道。

    我的大脑像短路一般突然变为一片空白,心也忽地坠入谷地,硬生生地发出回音,我终于想起,这“叶无双”不就是云天的绰号么?我怎么会忘了他----索云天----我有生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呢?又怎会忘记他的仗义、他的豪爽、还有他那可怕的执拗呢?空白的脑海里春笋般浮现起一个个活的形象。

    关于他的记忆,似乎已有些许遥远,但仍清晰得历历在目,不容我不想起。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七年前,那时候他随父母移民去了加拿大,自那之后便再没回来。还记得那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我和穆勉瞒着家人偷偷打车到十六公里外的机场。在检票口,云天身披黑色呢绒风衣,系一条花格子棉围脖,起雾的眼镜松垮垮地耷在冻得通红的鼻子上,身后拖一个与他瘦弱身型极不相称的巨大旅行箱,老远地向我们招手。简短的话别、拥抱,没什么令人特别难忘的挥泪离别场面,也没什么令人特别记忆犹新的话语,也许在那时,我们都还只是孩子,并不懂什么是离别,我甚至连当时云天说了什么都不曾记得,只是懵懵懂懂地依样学样,与云天拥抱后目送他离去,然后看着飞机从头顶飞向湛蓝的天际。

    “怎么不说话?”头像再一次闪动,把我拉回现实。

    “在呢,你最近过的如何,我很好,”我快速而熟练的敲着键盘,“我很想你!”

    “是么,但是已经两年多没收到你的信了,穆勉也是,他还好么?”

    我略微迟疑,沉吟片刻,答道:“他还好,只是近来比较忙罢了。”

    “呵呵,那是,学业要紧嘛!”

    我沉默……

    “对了,你们现在应该在读大学吧?还是说在工作?”

    “都在读大学。”我感觉自己手在发抖,“你呢?”

    “我这边刚刚把博士考试的学校资料填完,准备再加把劲混个博士学位。”

    “好兄弟,我支持你。”

    “呵呵,听到你说这话突然感到好亲切呢!真的好想你们啊,有多少年没见了,我们?”

    “七年了吧!”

    “有那么长了?”

    “当然的吧!”

    “不知道你们现在长什么样了,想想就觉得有趣,‘爱哭鬼’江流和‘死心眼’穆勉是不是还像我没走前那两个小孩子的模样呢?”

    “要说没有变那可不敢保证,可我倒是能肯定你在100米外就会从人堆里把我们认出来。”

    “真这么肯定?”

    “那是!”

    “呵呵!要真是那样,我可能还会有点失望也说不定吧!”

    “……”

    我的心被剧烈刺痛着,我撒了谎,尽管如此,我还是强忍着翻搅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用调侃的语气与云天发着消息。我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那里没有一丝光亮,仿佛巨大的黑洞要吞没这所有的一切。如果可以,我希望此时能被那团黑不见底的色彩吞噬,让我忘记如此沉重的过去,也忘记我现在活着所背负的沉重。

    “要下了,88!”我手指僵硬的打出这几字。

    “等等,江流,我还有话要说!”头像急促的连续闪烁了两次,“我们的约定,你还记得么?”

    “当然!”我重重的敲下回车,长长的嘘出一口气,全身似大病初愈般乏力。

    下线的同时我一脚踢中机箱电源,于是屋里仅存的那点光亮也消失掉,环顾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我瘫坐在转椅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有无数面孔狰狞地笑着。

    屏幕的电源灯还在闪烁,如同带着嘲讽面具的鬼魂。和云天的约定么?我默默地想,在事过境迁的今天,也许早已失去它存在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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