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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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十七年五月二十五。

    夜色朦胧如醉,窗外有一株花树盛放,影子映在窗纱上,风移影动,旖旎生姿。

    彼时我正在沐浴,坐在热气弥漫的浴桶中,看着秋语洒下一把接一把风干的金银花。

    秋语低声道:“娘娘,这几日下着大雨,咱们院子里与上林苑的玫瑰花都萎靡了,灵雲去花房看了一圈,也是没找到好的,故而今日沐浴之水,是用新鲜水果熬制而成。”

    我深深吸一口气,笑道:“是桃子与杏子,还有李子,倒是酸酸甜甜,别有一番新意呢。”

    秋语见我如此说,这才放心。

    我又道:“等小暑到了,直至白露之前,我每日要沐浴两次,一次午时一次戌时,夏季用红参与玫瑰熬制,期间七八日用一次薄荷叶,可驱蚊止痒,而冬季用生姜与蜂蜜熬制。”

    秋语答应了,赞许道:“娘娘虽然天生丽质,又年纪轻轻,可这沐浴之水,甚是讲究,又每天用珍珠粉扑着身子,将每一寸肌肤都养得娇嫩如脂,宫里最会保养之人,娘娘真真名列前茅。”

    我扑哧一笑,道:“要说起养生之道,咱们皇上最是讲究了,每日有太医诊平安脉,打一套太极拳,调节阴阳五行,颐养性情,刚柔并济。早起喝银耳羹,午睡时口含人参片,午睡起来喝鹿茸清茶,晚膳喝两杯松龄太平春,睡前喝杏仁露,口含法制紫姜一整夜。如此强身健体与食疗温补,不想长寿都难。”

    ……

    康熙十七年六月初二。

    这几日午睡起来,我都会在偏殿整理发黄的书卷,放到烈日下暴晒,以免被霉气侵染了幽雅墨香。

    除了唐诗宋词、《楚辞》、《诗经》、《论语》、《周易》这些,其他多为饮食书籍。

    诸如南北朝虞悰的《食珍录》、唐朝李肇的《国史补》、宋朝林洪的《山家清供》、明朝黄一正的《事物绀珠》、明朝徐应秋的《玉芝堂谈荟》。

    另有医术,诸如晋朝医者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唐朝医者孙思邈的《千金方》、明朝医者李时珍的《本草纲目》。

    灵雲捧了一束新折的槐花来找我,笑道:“奴婢方才经过太液池,果然是五月的莲花,开得可好了,成片成片的,今日天不热,娘娘出去走走罢?”

    我点头道:“倒是几日不曾去启祥宫了,让小厨房做些玫瑰肉糕,记得多加碗儿糖,倪霜喜甜的。”

    太液池碧波如烟,波光潋滟,远远望去水天一色,池畔有柔柳成排,迎风舒展,仿佛倪霜清秀的眉眼。

    池中有成千上万株白莲,花开如银盏玉碗,朵朵轻漾水面,随波起伏,碧玉般的莲叶片片铺陈,将清水琉璃划成千丝百网的裂痕。

    凉风吹拂而过,也是携带着芬郁的水汽,令人心旷神怡。

    我听着一声声鸟语婉转于枝头,道:“这两日是什么情况?”

    秋语答道:“今早吴轩送来一盘琵琶鸭,说是卿贵妃的意思,奴婢瞧着倒是色香味俱全,只是用银针试过后是黑的,显然是剧毒。”

    琵琶鸭便是南京板鸭,素有“北烤鸭南板鸭”之美名,为传统名菜,用盐卤腌制风干而成,分腊板鸭与春板鸭两种。

    其外形较干,肉质却细嫩紧密,酥香浓郁,回味无穷。心下微微一动,我虽不喜鸭肉,但遇到此等美味,尝一尝也是妙哉!

    我手执白缂丝绣孔雀东南飞檀木柄团扇扑着风,勾唇一笑,道:“她居然给我送这样的东西,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秋语望了一眼平静的我,又道:“卿贵妃自幼便十分喜爱,早年便吩咐南京那边时常八百里加急送来,只因是熟食,故而每每分量都少。”

    我思虑了一会儿,道:“那便悄悄找个花盆埋了罢。”

    她答应了,我看着几只白鹤优雅立于水间,悠然自得地整理着丰满的羽毛,还有几只鸳鸯闲睡在桥下阴凉处。

    目光微转,不远处重重花影之后立着惠嫔,一袭杏红色绣桃花纱质旗装衬得她十分窈窕,正握着黑丝绸绣春桃梅花檀木柄团扇,在树下悠然观望花开花落。

    正想要过去与她打声招呼,她却是先发现了我,款款过来请安:“贵妃娘娘万安。”

    我伸手扶她一把,道:“惠嫔起来罢。”

    她的手是极美的,持着十八子琥珀手钏,纤纤十指,白皙幼滑,指甲粉盈盈的,只是她的手背上落了一块乌青,不大不小。

    “你的手是怎么了?”

    惠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不碍事的,就是被撞了一下。多谢娘娘关怀。”

    我惋惜道:“皇上曾说过,这宫里当属你的手最美,如今着实是白璧微瑕了。”

    惠嫔淡淡道:“莺贵人走得急,嫔妾当时正在看夜色,她许是有什么急事,嫔妾便没与她计较了。”

    ……

    康熙十七年六月十一。

    这一夜沐浴之后,便躺在床榻上想着莺贵人与羽贵人,正巧秋语捧着折枝佛手纹青花瓷小碗进来。

    她轻柔道:“娘娘再烦心也是得顾着自己的身子,您用晚膳时便没有什么胃口,这会子,小厨房做了琉璃珠玑,您多少吃些罢!若是不合胃口,奴婢再用金银花露炖了燕窝给您。”

    “那一事如何了?”我依言接过,如玛瑙仿佛碧玉赛珍珠般的小丸子静静地浮在清如水的汤中,丸子仿佛带有灵性,用勺子一碰,便会在汤面上轻轻跃动,看上去煞是喜人。

    秋语答道:“经过这一个月的观察,奴婢发现透玉不但会察言观色,还是心细的人儿,许多事一点便通。相较而言,含嫣便逊色了,只是为人厚道勤劳罢了。”

    黑漆漆的夜空中唯独一轮圆圆的明月,静静地流露着金黄的光芒。

    彼时已是六月初,开始有流萤了,明亮的一只只在碧幽幽的草丛里,像飞舞的小灯笼。

    我思虑道:“这几日浮樱殿走了一个宫女,你去跟透玉说了,等她回到会计司,再悄悄让掌事的姑姑找个机会拨给莺贵人。”

    秋语答应了:“先不说是娘娘的意思,景姑姑与奴婢相识了好多年,私下交情不浅,也是能守口如瓶,这事她定会答应。”

    我这才放心,自那一日在太液池与惠嫔相遇之后,便总觉着莺贵人怪怪的,想到初次所见时,她弹奏的曲子与说过的话,使我好奇心大增。

    后来几次遇到,询问她宫中事宜,她娓娓道来,都是置身事外的清冷语气。

    莺贵人性情冰冷,靠自己这般打探,是不会有什么发现的,如今的法子只能安排宫人进去卧底,方才有些许可能。

    ……

    康熙十七年六月十三。

    上林苑花香不绝,枝繁叶茂,却在烈日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腻味,走了一圈觉着无趣,正绕过奇石想着回去,却是瞧见花枝摇曳处落下几蓬水墨仿佛的影子,生出几丝清凉。

    正是惠嫔、宜嫔与德贵人在小聚,传入耳中的,是她们的声音。

    “有个孩子总是好的。有了孩子,便是有了固宠的资本。哪怕有朝一日人老珠黄了,皇上到底会因着孩子而看望生母。”惠嫔手执白丝绸绣蝶恋花竹节纹象牙柄团扇扑着风,明媚的阳光透过花枝洒落下来,如一匹淡金色的柔纱,无声无息地覆盖在她的面庞之上,却不能除去一丝一毫的憔悴,“咱们呐,不过是上半辈子靠着花容月貌博得君恩,下半辈子依仗着孩子罢了。再如何情比金坚,到底也是色衰而爱迟。”

    “若我当年没有被皇上看中,便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宫女,即再便辛苦些,到了二十五岁总能放出宫去。”德嫔望着天际扑梭展翅的鸟雀,露出神往之色,她的眼角眉稍有几分薄雾仿佛的惆怅,“如今是不能了,只能盼着四阿哥长大了,封了王爷,有了封地,我也是就能跟着去封地了。出了宫,到底是蓝的天,绿的水,不必活得这么步履薄冰,辗转压抑。”

    “其实,我倒是宁愿自己将来生的是个格格。生了阿哥,得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啊!况且若是个懦弱无能的,皇上得操心,若是个有野心的,皇上又有戒心,到底是不能全心全意对他好。”宜嫔转过脸,姣好的侧脸沐浴在日光里仿佛一朵半开的白莲,有淡淡的焦虑从她饱含悲哀的眼眸中流露出来,“自古以来,许多帝王都是疼爱女儿胜过儿子的。”

    惠嫔轻叹道:“可是格格早晚是要出嫁的,到那时,膝下又是冷清了。”

    我颔首,云影绰绰地映在凉亭上,蔓延倒映在汉白玉台阶上,仿佛是水墨画上泼斜的花枝。

    我现在是在做什么?为了一份不能专一的爱情,把自己的自由自在舍弃,而置身于杀人不见血的深宫!

    忽然眼中极酸,像小时候用剥完了青梅的手揉了眼睛,几乎逼得我想落下泪来。

    ……

    康熙十七年六月二十四。

    暑光照得紫禁城的碧瓦红墙热气腾腾,连琉璃瓦也是晶光荡漾,仿佛大泼热火流溢。

    去交泰殿用了午膳,因着盛夏暑热,玄烨便留我一起午睡,末时七刻醒来时,他已去正殿会了宾客。

    我起身穿戴好,远远望去,在袅袅升起的白色氤氲中,一女子侧着脸端坐,依稀看得出她身姿纤长,容颜姣好,尤其一双神采奕奕的丹凤目微微上扬,说不尽的妩媚与凌厉。

    询问了秋语,她说那是玄烨的皇姐端敏。

    不由得感叹道:“端敏格格在北漠过了几年,肤色虽是小麦色,不仿佛宫中女子一意求白,不过丝毫不影响她的美,真真是气质玉曜。”

    秋语缓缓道:“端敏格格是先帝堂兄简亲王的次女,顺治十四年六月出生,后来抚养于宫中,先帝因子嗣单薄,不得不为和亲一事未雨绸缪,三位养女分别是承泽亲王的女儿和顺格格、安亲王的女儿柔嘉格格、简亲王的女儿端敏格格。”紫檀木妆台上的蓝田玉花樽中供着一束新折的紫色蝴蝶堇,秋语折下一朵最盛的为我插戴,又继续道:“其实说起来她被选为先帝养女,与其生母,简亲王嫡福晋是孝惠章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有很大关系,因此她进宫后养在孝惠章皇后身边,也是算是给无子无宠的孝惠皇后一点安慰罢。顺治十六年十一月,太皇太后将七岁的端敏指婚给了扎萨克多罗达尔汉郡王满珠习礼同样年幼的长孙班第,从此她亲上加亲地成了科尔沁人的媳妇。康熙九年九月,她踏上了和亲之路,和亲的第二年,班第承袭了达尔汉亲王的爵位,她俨然成为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当家人,于是乎说一不二,雷厉风行。”

    “她不光家世尊贵,连生母与养母都是嫡妻正室,又有个宠爱她的夫婿,以后在科尔沁定是跋扈飞扬,唯我独尊。”我将胭脂轻轻扑上双颊,几许红晕仿佛初露的晚霞,渐渐弥散开来,“都好了,咱们回去罢。”

    秋语答应了,扶着我从寝殿的偏门走出。

    红日升起,兼之万里无云,平添几分燥热之意,择了荫凉清静的路回落樱殿。

    ……

    康熙十七年六月三十。

    彼日我正在庭院里浇花,却是有贵客拜访,那是熟悉的面孔,手里牵着俊美的孩儿。

    一袭浅橙色绣芙蓉纱质旗装,头上插戴水红色绒花,分别为梅花与仙桃的图案,无需过多的首饰,便衬得惠嫔沉稳端庄。

    跟在她身侧的宜嫔装束清雅,米黄色纱质旗装绣着山雀与茶花,一如她的气质,娴静如秋水。

    七彩碧玺鎏金步摇在日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投射在她的粉面上,有一种雨洗桃花的俏丽嫣然。

    我打趣道:“怎的大热天还过来?可是闻到我做了金丝肉松饼,要来品尝呢?”

    宜嫔与惠嫔向我屈膝施了一礼,口中道:“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无需多礼。”含着三分喜色扶了她们起身,转头唤着秋语,“去泡些建安青凤髓茶,用今早打的山泉,七分烫。”

    她答应了,过些时候便捧来一个圆月形的乌漆九连珠茶盘,里头置着一个紫砂陶壶与三五个盘脱胎填白茶盏。

    我吩咐小厨房做了大阿哥爱吃的青苹果软糖,又多拿椰子盏、宫廷桃酥、玫瑰乳酥、糖卷果、糖火烧、桃花百合糖渍凉粉。

    惠嫔含笑道:“从前总能在上林苑遇见贵妃妹妹,这些日子少了许多,妹妹可是在忙着琴棋书画呢?”

    我吃了玫瑰乳酥,道:“近日尝试着做胭脂,今日方才做好的,二位帮我看看成色可好?”

    宜嫔奉承道:“贵妃妹妹心灵手巧,自是好胭脂。”

    我示意秋语去取来,如数家珍道:“先是采集了当季的玫瑰花瓣,用干净的白玉臼慢慢捣成厚浆,用绞菁纱过滤取汁,然后取今岁新缫就的桑蚕丝,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最后放在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后取出晒干,磨成细粉便可。”

    大阿哥离得近,闻到了芬芳,连连拍手道:“好香!与胤禔的爽身粉一样香!”

    我俯身轻轻捏了捏他红润的小脸,他是康熙十一年出生的,虽然如今只有六岁,却是长相不凡,尤其一双灵动的眸,与他父亲一般形态,更隐隐有一点儿桃花眼的味道。

    说笑半日,大阿哥瞧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好看,惠嫔便吩咐珂云带出去玩了。

    紫檀木小几上有个冻青釉海兽葡萄纹双耳瓶,供着一捧怒放的玫瑰,红艳仿佛火,洁白胜雪,粉嫩如霞。

    惠嫔含笑着轻嗅其中一朵,道:“这玫瑰是样好东西,可以赏玩、食用、洗浴、制作香包。但若采摘不妥当,便会被其利刺所伤。人欲有所得,必先避其害。妹妹说是不是?”

    宜嫔见我不解,便道:“如今僖嫔虽无靠山,却依然气盛,得罪了不少人,端嫔两个格格之死,都与她脱不了关系。她的父赫舍里赉山是二品右翼前锋统领,带领着众将士包围了湖南,只是日前在韶关受了重伤,日渐萎靡,怕是要为国捐躯了。僖嫔得知了消息,已有两日茶不思饭不想,卿贵妃开始动手了。”

    眼下是要墙倒众人推了么?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吴三桂已经被清军团团包围,眼看便快到了穷途末路,至于僖嫔,我对她无感,并不想要参与什么。

    我淡淡抿了一口茶水,对宜嫔道:“方才烟台五百里加急送来好些朱樱,本宫知道你喜欢,已经吩咐人装好了,你待会儿带一些回去。”

    惠嫔看着她依言谢了恩,道:“贵妃妹妹好生偏心,好东西净给宜妹妹尝鲜了。”

    我淡笑不语,宜嫔倒也是不再提及方才之事,只轻轻地挽起一匹月影纱,道:“这纱帷原叫月影纱,是博尔济吉特部进贡的珍品,一匹之价不啻百金。挂在屋子里,日光就算再浓烈也是如月光般柔和,故而取名‘月影’,单看娘娘殿中这些便是万金之数。”

    我解释道:“我素来畏热,这些每日正午都要用的。”

    正巧大阿哥进来,玩得乏了,惠嫔便带着他回去,宜嫔也是随之告退了。

    ……

    七夕过后,艳阳天也是有些疲乏,淅淅沥沥几场凉雨后,空气里到处都漂浮着清爽的潮湿气息。

    秋意,竟这样缓缓来了。

    太医院的院首季霖说,玄烨的体质易上火,尤其在夏日里,故而嘱咐他要喝一日一碗莲子汤,可偏偏他与我一样不喜莲子,太皇太后爱孙心切,再三嘱咐,玄烨才勉强吃下。

    秋语掀起珠绫帘子进来,关切道:“娘娘,莲子不宜多剥,仔细手疼。”

    我抬眸看了看她,又低眉凝神,道:“皇上夏日里最常吃的便是这莲子了,我闲来无事,便剥一些罢。你隔个两三天便给乾清宫送去,皇上知道是本宫的心意,也是许会多吃一些。”

    她欣慰道:“如此甚好。”

    灵雲在身侧打趣道:“皇上知道是娘娘亲手剥的,定会吃得龙颜大悦,吃得一颗不剩呢!”

    我淡淡剜了她一眼:“小丫头愈发贪嘴了,罚你去给本宫煮一碗百合豆浆来。”

    “是,奴婢这就去。”这一声清脆响亮,随即欢快地退下了。

    殿中有日光摇曳浮沉,初秋的静好时光便渐渐弥漫开来,延禧宫的庭院中,几株桂花树老早便挂满了一簇簇一团团的小花,或金黄色或乳白色,微风一拂,满院飘香,熏得人昏昏欲醉。

    秋语若有所思地上前,轻轻道:“娘娘,请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甚少见她有严肃的面色,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儿望着她,“娘娘的心意是好,只是您一直以来都是众矢之的。”

    我察觉她话里有话,便道:“然后呢?”

    秋语直直地望着我,郑重道:“后宫之中,少不了虎视眈眈、笑里藏刀之人。当日皇后布下那样精密的罗网,令太皇太后对您十分失望,难保来日旁人不会模仿。所以,旁人不用想的,娘娘得想。”

    我默默地转着手指上一枚蓝玉髓戒指,这戒指原本只是素银,是一名被我搭救的女子相赠的,并不如何名贵,戴在手上久了,成了习惯,一直未曾摘下。

    只是在一次意外中摔坏了一角,恰巧被玄烨发觉了,便吩咐工匠修补,又雕刻了仙桃的图案,并镶上成色最好的玉髓,这才为我带上。

    我淡淡一笑,道:“毒害圣上这种事,这宫里没人做得出来,除非是外面的仇人混进来了,姑姑不必草木皆兵。”

    ……

    康熙十七年七月初十。

    这一日晚膳的主菜是扒猪脸,在一圈青色菜心的环绕之中,一只完整的猪脸微笑着,乖乖地趴在盘里,猪嘴开得大,摆成两端上翘。

    看上去仿佛在对食客憨憨地笑,金灿灿,红彤彤,油腻光亮,这是我自己做的,味道浓厚,甜中带咸,软糯鲜咸,满口异香。

    饭毕肚子太撑,便准备去上林苑走一走,从衣橱里挑出的纱质旗装是浅紫色,纳绣一株白色花树。头上插戴浅粉色绒花,为西府海棠的图案,又琉璃米珠步摇。

    妆台上供着玉簪花,莹白玲珑,清香宜人,素雅静谧,不禁忆起从前在宫外的时光,那时玄烨第一次送我的花儿,便是这玉簪,心下微微一动,随手摘了两三朵插戴。

    月亮已经升至半天,树丛中无数飞舞的流萤,在这些带着寒意的蓝色微光中,那平正高大的屋宇,檐上蹲伏的镇庭兽,显得格外幽异和宁静。

    暑气渐渐被清凉之意逼散,加之小道上被宫人们泼了井水生凉,在朦朦月色下仿佛水银铺就一般,亮汪汪的。

    伴随的宫人只有秋语,她在身侧为我轻摇团扇,道:“娘娘,如今僖嫔已被禁足,端嫔又是省事的,眼下这宫里便是卿贵妃独大了。”

    前些日子宜嫔口中说的“动手”,便是这般了罢。

    今早卿贵妃的猫儿不见了,不知谁说看见它跑到了咸福宫,承乾宫的大太监带领了一众宫人去找,结果在梓骊殿的床榻底下发现了木偶,被扎了好几根绣花针,背后还附了字条,写着“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为玄烨的生辰。

    这着实是诅咒之术,且证据确凿,一时间惊动六宫,几个素日里与僖嫔有怨的嫔妃更是在玄烨面前添油加醋,于是便更加认定她是因思念亡父过度而牵连,当下禁了足,没有御旨不可放出。

    “无需理会,咱们独善其身便是。”我说着已经下了台阶,月白色纳绣里裙波光粼粼,落在地上仿佛盛开了一池水莲花。

    上林苑中花香肆溢,太液池边的芦苇菱叶清香阵阵,浓光淡影,波光粼粼,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周遭的景色有淡淡的模糊。

    有一女子侍立在池畔,月光从树枝间漏下来,仿佛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她身上,越发显得身姿楚楚,那般纤细的身影,不是端嫔又是谁?

    她身边的婢女雪鸢看到了我,连忙屈膝施了一礼,道:“凝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端嫔回首向我福一福身,掩了掩手中的红色肚兜,道:“娘娘吉祥。”

    我随和道:“无需多礼。”

    她面容憔悴,我原本只是虚扶着,不想她身子如此羸弱,只得用了劲,她那本就苍白的脸庞,配上冰冷的月光,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怜悯。

    我关切道:“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了?”

    端嫔轻轻道:“臣妾只是思念家人,不碍事的。多谢娘娘关怀。”

    闲话几句她便告辞了,我知道她是思念亡女,便目送她离去,看了一会儿星空,道:“这两日总想吃些甜腻的东西,待会儿让小厨房备下蜂蜜、桃仁、蜜瓜片、蜜饯樱桃、新鲜的玫瑰泥,姑姑做些八宝油糕。”

    正说着,眼角的余光忽然卷触到一抹浮影,虽然隔得远了,可那样冷艳的容颜,似乎一道雪紫电光,划破暗沉的天际,不是莺贵人又是谁?

    她孤身站在月色波縠、银光素涟之下,仿佛一朵绽放在暗夜微风里的红蔷薇。

    我心下有莫名的情绪涌上,对秋语道:“我要一个人走一走,你现在便回去做。”

    秋语不放心道:“夜深了,娘娘独自一人怕是不安全。”

    我不以为意地接过枣红缂丝绣佛手彩云红木柄团扇,道:“这不是还有侍卫巡逻么?你去罢。”

    秋语这才走了,待她走得远了,我才避进一处灌木丛中,悄悄看着重重花树后的莺贵人。

    她穿着绣花软鞋,脚步轻盈,落在地上寂然无声,牵动了玫瑰色里裙,扬起浮波似的涟漪。

    她为何不穿花盆鞋?且怀里还抱着一个褐色的包裹,是什么?着实古怪。

    ……

    自那一日之后,我让秋语悄悄传了话给透玉,要她得空过来,她也是答应了。

    黄昏时分,流霞漫天,仿佛霓裳一般的华彩,我倚在暖阁下喝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煮的汤,看着千嬅领着小宫女们在庭院里收拾花草。

    凝神间,秋语携了一抹浅绿色身影走进来,那是透玉,她向我行了礼数,道:“莺贵人让奴婢去尚茶库领些茶叶,奴婢绕了长街过来的,娘娘安心。”

    我转动着一条十八子浅紫色碧玺手钏,道:“你是五月下旬去的浮樱殿,如今有一个多月了,可有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透玉滴溜溜地转了眼睛,道:“起初奴婢拘谨了些,只知晓莺贵人性子孤僻,素日里不曾与哪位小主娘娘交好,其他并无觉着什么。直到有一次夜里,奴婢看见莺贵人独自从角门出去,神情谨慎,后来奴婢留心,发现她每隔七日便会独自出去,且都会带上一个包裹,奴婢远远地看过,是绿色的衣裳,样子似乎与奴婢们穿的差不多。”

    夕阳的余晖里没有薄薄的温意,反而寒浸浸地像是落在秋地上。

    我眯了眯眼,道:“你现下是什么职务?”

    透玉恭敬答道:“莺贵人的寝殿只让两个贴身侍女进去,奴婢只能在浮樱殿外头料理杂务,不过所幸月染与紫陌对奴婢有好感,倒也是说得上几句话,不过都是无关痛痒的,若是娘娘需要,奴婢可再去多打听。”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多问反而无益,你先继续留心罢。”

    示意秋语递一袋银子,透玉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又快步从角门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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