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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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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十八年十一月十五。

    彼日我独自来到冷宫,破旧不堪的宫殿上布满黑瓦,早已爬满了青苔,污浊的雨水滴答滴答地从发臭的泥沟中流过。

    庭院里的芭已经尽数枯萎,乌黑的一株,软塌塌地半斜着,还靡出几滴黯黄的汁液。

    这样的颓败叫我触目惊心,突然心里生了好奇,不知即将见到的那个人,该是如何凄凉。

    刚踏进殿中,便闻到潮湿得有些霉的空气中,掺杂着饭食的餿味儿。

    毛承月身着破旧的深棕色无花无绣旗装,正歪坐在窗台边,静静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残枝,午后淡薄的阳光隔着窗纸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像尸体一样没有生气。

    毛承月望着廊下的杂草萧萧,沉声道:“我故意得罪卿贵妃,她让慎刑司打断我的腿,还让皇太后把我打入冷宫,我如今是个废人,只能在这儿等死,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我的面容微微扭曲,厉声喝道:“倪霜原本不做他想,你却做贼心虚,派人盯着启祥宫,甚至下毒害死她!”头上插戴着绿琉璃金簪,簪首坠下无数鎏金并石榴石的流苏,铃铃作响,高扬的声音又怒又恨,声音若能嗜人,大概与我此时此刻一般无二,“你心思歹毒,手段龌龊,哪怕你千疮百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倪霜也是换不来重生。”

    我的话勾得毛承月原本带着病色的面孔愈加颤颤巍巍,她伸手茫然地摩挲着满是裂痕的镂花长窗,凄然地摇了摇头。

    “你可知我为何要背叛皇上?睿哥哥是我爹同僚的儿子,在寺庙拜佛的时候相识,他长相俊美,身世又与我十分相似,后来我发现与祖母每个月去一次寺庙,竟然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那个时候还不曾有情爱,唯有相知。”毛承月静静地笑了起来,那一笑,仿佛所有的花朵都绽放了,少女的情事,怎的能不让人会心一笑,“原本睿哥哥是要让他的母亲上门提亲的,可是还没来得及提亲,就恰巧碰上了三年一次的殿选,我十分抗拒进宫,可是父命难违。”毛承月说着说着,眼神都迷离了,像是有人轻轻地搅动融化了的蜜糖,散发出温暖灼人的甜蜜,“令我没想到的是,睿哥哥很快跟着进了宫,原本他天资聪颖,身手了得,是要去当将领的,可为了我只当了小小的侍卫。四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和他互诉衷肠,终于在一起了,我在这宫里待了五年,唯有与睿哥哥在一起的四年是好时光。”

    听了这么多,我只是清淡一笑,并未搭话,窗外的枝桠间有无数蛛网,随着寒风轻颤,网线上悬着晶亮露珠,悄悄地坠在幽幽碧草上。

    毛承月枯瘦的手举起空抓了几下,又无力地垂下,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方才打破这寂寥,她挣扎着爬起来跪在我面前,轻颤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几乎要匍匐在地砖上。

    “我唯一所求,便是睿哥哥能够平平安安的,不被此事牵连,凝贵妃娘娘,你可不可以不再追究?”毛承月等了许久等不到我的回答,原本温和的丹凤眼睁得滚圆,几乎要核突暴出,她哑声笑了起来,仿佛是用尽了毕生之气,凄然呼道,“我从来不是善良之人,若是凝贵妃你敢动我的睿哥哥,我做鬼都要向你索命!”

    我拿出一个小瓷瓶,面无表情道:“这是断肠草做的毒药,你只要吃下,我便不再追究,这对你也是解脱。”

    毛承月毫不犹豫地吃下毒药,尸首是翌日被送饭的小太监发现的,最终草草下葬。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看着身上穿着的深棕色绣杏黄色玫瑰坎肩,那样沉郁的底色,像是展不开的笑颜,凝在了身上,并无一丝欢喜的气息。

    后宫里其实尽是冷宫,冻住了每个女子最虔诚的流年绮梦,锁住了每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和情意。

    ……

    康熙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

    晨起去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赏了一回花儿,老人家便乏了,我伺候她用了药膳,便会心地告辞。

    回宫绕过一株绿萼梅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人儿,大概有五六岁,正在堆着雪人,她篦着小两把头,小小的一张脸被冻得通红,只不过细细看去,还是粉雕玉琢的。

    笑声轻灵活泼,仿佛四月里带着花香的风儿,叫人闻之欣悦,显然她很开心,尽管穿着被弄脏了的丝绸旗装,坎肩的风毛也是染了雪水,在冰天雪地中难免单薄。

    我心下一凉,侧首道:“你可知那是谁的孩子?”

    饶是秋语在宫中多年,也是一副思虑的模样,许久后才道:“那是羽贵人的端宁格格。”

    我微微皱眉,那些嬷嬷真真过分,格格出来不但不跟随,这般天寒地冻,都不给披件狐貂斗篷。

    秋语知我心思,又道:“许是前些日子卿贵妃恼了羽贵人,将其禁足了,阿哥所的人才怠慢格格的。”

    心下开始鄙视,怒火渐渐燃烧,这宫中的人大多都是趋岩附势、落井下石之辈!

    担心小孩子会被轰轰烈烈的一群人吓着,便独自走过去,她大约察觉到了动静,缓缓抬起头来,双手捧着雪堆,小巧的鼻子下有一点淡淡的透明液体,只愣愣地望着我。

    我笑了笑,轻柔道:“端宁,我是凝娘娘!”

    “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声音稚嫩,目光平静,如秋日清晨的湖,清澈单纯得仿佛能洞穿一切,“额娘说过,只有坏女人才穿黑色与红色的衣裳。我知道了,你是好人!”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是古灵精怪的,将她鬓边散落的一小簇头发撩到耳后,她并不抗拒。

    “跟凝娘娘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可好?”

    见端宁点了点头,我便牵起她往延僖宫走去,一路上并不觉得自己握着的是一只手,而是一块冰,低眉,与我相握的小手是紫色的,隐隐有几道红色的刮痕,想必是方才堆雪人时被枝桠所伤。

    在宫中,母亲失势,会拖累儿女的。

    回到落樱殿,有宫女给她洗了澡,因着裤腿湿了一大截,便让千嬅去找一找能给她穿的衣物,可翻遍衣橱也是只找到一件洋绉鹿皮裙。

    那是我做给贞宜的,想要在新年相赠,如今这裙子还在,贞宜却不在了。

    悲悯中,端宁已经穿着整齐地出来了,套上了在暖炉上烘干了的坎肩,我收拾好情绪,想着她一路上咕噜咕噜叫的肚子,便吩咐小厨房做了时新的菜肴。

    端宁怯生生的,半碗紫米桂圆粥下肚,也是不见她夹哪样菜肴。

    我对着菜品一一看过,鲨鱼皮鸡汁羹、蛤蜊丝瓜、姜汁猪肚、鱿鱼炸花枝、糖醋排骨、花雕酒黄焖鸡、香菇油菜、拔丝三色地瓜、红烧土豆、芝麻香油西葫芦、奶香玉米烙饼、芹菜炒香干。

    最终盛了鲨鱼皮鸡汁羹,吹凉了喝一口,觉着不错,又给端宁递了一碗。

    我笑道:“这道汤羹甚是鲜美,你想吃什么喝什么,便自己做主。”

    端宁抬头望着我,惊讶道:“真的么?这些我都能吃么?”

    我笑了笑,道:“端宁要吃饱了才能玩耍,对不对?”

    端宁笑呵呵道:“多谢凝娘娘,您这儿的吃食真真是好。”

    我在一侧静静地望着她,看得久了,倒是有些像自己小时候的模样,直叫我喜爱无比。

    端宁又择了几样菜肴下肚,终于打了个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谢谢凝娘娘的午膳,我很高兴。”

    我看了看端宁的手,取来云南白药给她抹上,温婉道:“这是云南白药,又兑着三七与红花,止血祛淤是最好不过。”

    端宁的手已经没有方才那样冰冷了,只是这般才发觉骨骼分明,仿佛开春的柳枝,瘦怏怏的。

    我心疼道:“你的嬷嬷素日里是如何待你的?”端宁低眉不语,双眸渐渐浮起一层朦胧的水雾,楚楚可怜,我见她不搭话,又道,“你额娘对你好么?”

    端宁笑着点头道:“每到初一十五,嬷嬷们便会带我到额娘的寝宫,与她见上一个时辰,玩耍得很开心,我最喜欢与额娘玩捉七了。”

    我赶紧涂抹完了吩咐千嬅送回去,想着天冷,便取过狐貂斗篷给她披上,只是那她的鞋袜都湿透了无法穿戴,千嬅便索性把她抱了起来。

    我嘱咐道:“到了阿哥所,不必多言。”

    千嬅会心一笑,道:“奴婢知道。”

    ……

    康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七。

    彼日我身着浅紫色丝绸旗装,外头是玫瑰紫二色金银鼠皮氅衣,纳绣数朵牡丹,头上插戴雕琢莲花的紫水晶簪,另有几枚烧蓝蝴蝶珠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进暖阁坐下,玄烨已经吩咐小太监端来用陈皮黄冰糖柠檬膏冲调的饮品,又摆了十样点心,凑了满满一桌:枣泥芝麻春卷、南瓜莲蓉饼、金糕、凤尾酥、冰花球、鸳鸯酥、钵仔糕、糖霜玉蜂儿、酸梅糕、牛乳糕。

    我吃了金糕,用的是新纯的木薯粉,柔软细腻,又兑了椰浆,芬芳扑鼻,而冰花球是油炸的小圆球,粘有一层白砂糖,芬芳的桂花香味扑鼻而来。

    玄烨见我吃得满意,笑道:“等明日腊祭回来后,我去延禧宫吃腊八粥,再与你在暖阁里说说话,咱们有些时日没有好好说话了。”

    我嫣然一笑,应允了,明日是腊八,照习俗用干物进行腊祭,敬献神灵,祷祝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甜白釉福菱纹瓷盘中供着几株湿润的水仙,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由轻黄颜色慢慢泛上淡白,映着翠绿修长的数百叶片。

    此时被殿中铜火盆中的红箩炭一熏,散发出馥郁而缱绻的香味,宛如甜酒醉人,抵去了几分寒冷的气息。

    我一边看着花儿,玄烨已经解开我的头发,取过紫檀木篦子,沾了些许薄荷松针水,从发根篦到发梢。

    半响过后玄烨有悄悄的小动作,奈何我眼尖,他见我发现了,只好坦白道:“一根白头发而已,我给你藏起来了。”

    我轻轻拨开发丝,果然一根全白的头发赫然入眼,不由得皱眉道:“我才十九岁便有白头发了……”

    “那时瓜尔佳-鳌拜未除,我每日如坐针毡,比你更早便有白发了,焓儿,许是你近来太操劳了,要多多歇息。”玄烨平视着我,目光极是平和,仿佛春日里的一潭静水,我心中原本五味缠绕,此刻却安静了下来。

    篦完了头发,玄烨安静地拥着我,寒风从门缝吹进来,透着丝丝冷意,只是一瞬间便被他温热的体温所融化。

    我的手臂渐渐发麻,酸酸的痹意缓缓顺着手肘蔓延上去,却舍不得动一动,殿前两株红梅绽满了欲待吐蕊的点点鲜红,低垂臻首,瞥眼瞧见墙上烛光掩映着我与玄烨的身影,心如红梅般胭脂色的红。

    冰雪琉璃世界,斜阳依依,照出一室静谧。

    过些时候惠嫔来了,身着明艳的芽黄色绣风穿枇杷旗装,外头套着浅橙色纹金坎肩,顾盼巧笑间,有淡淡的金辉流转,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抹艳丽的浮云之中。

    她头上插戴的绒花是艳丽的芍药,我看着那金黄纷叠的花蕊,默默含笑。

    惠嫔上前施了礼,又端上一碗荔枝绿豆汤,之后便有些尴尬,窘迫道:“臣妾似乎是来得不合时宜。”

    我温然一笑,道:“不打紧,本宫只是陪皇上小坐怡情罢了。”

    玄烨看了一眼青花釉里红瓷碗,饶有兴致道:“今日怎的想起做这个?”

    惠嫔端然一笑,道:“臣妾昨日瞧见皇上的嘴角起皮了,想着绿豆能清火便做了。这里头的荔枝是今岁七月采摘的,一直用糖水腌制着,皇上尝尝可好。”

    “焓儿,你的白檀木衣橱旧了,朕赐你一架紫檀木百宝嵌仕女图二十四幅密格衣橱,已经吩咐内务府这两日便给你换上。”我徐徐谢了恩,抬眸,见惠嫔虽然依旧带着澹澹的笑意,然而眼角眉稍却添了几分薄雾仿佛的醋意,凝神间,闻得玄烨向惠嫔道,“朕前些日子去你那儿,瞧着你妆台的朱漆都有些退了,恰好这次有一架紫檀木妆台,朕另外让工匠雕刻了并蒂梅花,便赐给你了。”

    惠嫔满脸愉悦的神色,连忙起身欢快地施了一礼,仿佛是欲扑向花丛的蝴蝶。

    ……

    康熙十九年十二月十五。

    挂在檐前垂下摇曳的薜荔蘅芜丝丝缕缕,碧萝藤花被雪水染得湿答答的,将殿内的光线遮得幽幻溟濛。

    我挑选了攒珠樱桃华胜,闷闷道:“等会儿去问一下胡玉娘,看看今晚拿来什么别的食材,前几日中午,本宫夸了一句羊排好吃,内务府便日日送来羊排,弄得落樱殿一股羊膻味儿。”

    灵雲侍立在我身后认真地篦头发,笑吟吟道:“那还不是因着娘娘的一句话,他们便跟得了玉旨纶音仿佛的。”

    我淡淡道:“这样的话放在心里便是,不要挂在嘴上说。”

    灵雲认真答应了,用黄花梨篦子沾了些许薄荷松针水,道:“今早奴婢去尚花房取新鲜的花卉,回来时听闻漪兰殿发生了事情。德嫔晨时因刚刚吃下皇上赏赐的佛跳墙,便将艾叶蒸腊肉赏给了一个小宫女,怎知那小宫女吃了之后,不久便毒发身亡了,此事太皇太后已经知道了,正在着人去调查。”

    我皱了皱眉:“腊肉?”

    灵雲瞧了瞧我的神色,道:“德嫔自打有孕之后,至今六个多月了,一直喜好这道菜,每日午膳都会吃。”

    我赏玩着紫水晶镯子,顺势套入手腕,懒懒道:“德嫔与本宫交情一般,这样的事,不必理会。”

    灵雲又为我簪上几朵蓝色的风信子,谨慎道:“娘娘,您看这样可好?”

    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由得融融一笑,道:“素日里都是秋语千嬅伺候本宫梳妆,如今换了你,也是一样好呢。”

    灵雲面上微红,低眉含笑道:“谢娘娘夸赞!奴婢从前跟宫里的积年老姑姑学过,日后会好生伺候娘娘的。”

    我取过一枚绿莹莹的翠玉双燕佩递给她,道:“这是褒奖你的,留着将来做嫁妆罢。”

    灵雲面色更红了,千恩万谢地收下,欣喜道:“奴婢为您傅粉罢。”

    我摸了摸粉黛不施的脸颊,懒懒道:“本宫向来不喜欢涂脂抹粉,今日天这样冷,不出去也是罢,无需上妆了。”

    “方才小厨房炖了东阿阿胶,养颜滋阴最好了,这会子差不多该熟了,奴婢去端来。”

    我答应了,起身掀起纱帷,阴暗的天空还在不尽地飘落雪花,几个宫人在各处扫着厚厚的积雪。

    手里捧着一个彩绘花篮图镶紫晶暖手炉,热腾腾的白雾熏得满头满面,却暖不了枉然的心,只觉着世间白茫茫一片,覆盖掉所有空白的憾。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若是倪霜还在,也是许还可以与我说说掏心窝子的话。

    我抬头,一天一地的苍茫。

    ……

    康熙十九年正月初五。

    举杯独醉,饮罢飞雪,茫然又一年岁。

    我遣开众人来到小厨房,打算自己做早膳。

    瞧见水缸中有几尾新鲜的鳗鱼,色泽靓丽,健康活泼,故而想到鳗鱼面,可作为主食。

    鳗鱼蒸烂然后去骨,肉先切后剁,做泥浆状和入面中,加上奶白的高汤,擀为薄薄的皮儿,与火腿、口蘑、香菌一同煮沸,再用生姜去腥提味。

    第二道是醉甜虾,趁着虾新鲜的时候洗净,放到花雕酒里头醉一宿,然后柚子榨汁加上蜂蜜与冰糖,熬成浓浓的浆,碧玉箸一搅,能拔出丝来便成了。

    再将醉好的虾放到浓浆里头均匀地裹上,最后用细竹棒串起来用火烤熟,虾肉甜津津的,又鲜又嫩,再有花雕的香味,比喝酒还过瘾!

    第三道是双冬肉包,在玉米面加上细碎的大麦高粱,温水和之,做成粗粮面团。

    猪腿肉用大刀剁成泥状,加少许五香粉调味,新鲜的冬笋与冬菇切丁,面团搓条下剂子,擀成圆形之后摊开于掌心,用勺子舀起馅料,包好并捏二十一个皱褶。

    最后添樱桃干点缀顶端,樱桃干是今年鲜制的,仿佛鲜红的珊瑚珠子,甜美醇厚,惹人垂涎。

    又让小厨房做了二荤六素,寂然饭毕,梳妆更衣去承乾宫。

    寒风轻叩步步织锦摘窗,携着草木被雪水浸透的湿冷气息卷过深幽的宫室。

    我微微颔首,只见浅绿色裙裾一闪,卿贵妃已娉娉婷婷地从内室走出。

    彼时她又能协理六宫了,自然是春风得意,身着浅绿色绣合欢花丝绸旗装,缀满合浦珍珠与绿翡翠,外头套着鹅黄色并桃红色的纹金坎肩,衬托得她浑身有着说不出的凌厉与妩媚。

    头上插戴五彩斑斓的孔雀东南飞金簪,垂下长长的玫瑰晶流苏和碧玉坠角,更添娇柔丽色。

    “传新晋宫嫔进见——”

    承乾宫大太监谢仰和尖锐的话音刚落,便从门外走进一群妙龄女子,踏着莲花微步,微微低着头盈盈走上前来。

    我方才想起,这些女子并不是三年一度的殿选,而是玄烨从平定吴三桂的有功之臣家中挑选的。她们向卿贵妃行了礼,又向我行了礼,方才等着卿贵妃发话教导。

    卿贵妃乌深的眸底仿佛有血染的锋刃般的薄薄影子,极淡的一抹,而再次抬头时,眉目间却是换做柔情似水,婉转犹如盈盈流波。

    “各位妹妹的绿头牌都已经做好了,从明夜起便开始预备着侍寝了。妹妹们要勤谨奉上,为皇上绵延后嗣,也是要遵守妇道,和睦相处。”

    几个新晋的宫嫔到底年轻脸皮薄,卿贵妃的话音还未落下便都羞得面红耳赤,连连娇声应答。

    卿贵妃看着翠屏奉上青金瑞兽小香炉,转眸瞥了德嫔一眼,语气低沉道:“你有了身孕不能侍寝,可皇上还是照样去你宫里,你好好伺候着罢。”

    那种语气,十足是当家大妇对卑下侍妾的口吻,果然德嫔笑意僵了一瞬,不过很快又复满脸堆笑。

    ……

    康熙十九年正月十五。

    彼日是元宵节,又称为上元节,为汉族的传统节日,我放眼宫中,高位嫔妃中竟然只有卿贵妃与端嫔是汉族。

    带着秋语在长街走着,积雪并不多,加之打扫过了,只余花盆底鞋儿接触地面“咔嗒咔嗒”的脆响。

    到了永寿宫,我朝庭院里望了望,除了几株老梨树,便是满庭白梅,梅树开满了白色小花,犹如白色轻雾笼于半空之中,走进寂静的庭院,寒风掠过身后的一株白梅,飞扬如落雪,积得人满身都是。

    有小宫女进去禀报,端嫔很快自主殿清语殿中出来迎接,她身上是杏黄色绣琼花树狐貂斗篷,虽然斗篷宽大,但她原本身量苗条,如今更见清瘦,仿佛弱柳扶风,不盈一握。

    进了殿中暖阁,案几上的画珐琅仙人故事图梅瓶里供了芦苇花,无香也是无好颜色,只静静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觉着清宁淡定。

    端嫔吩咐着小宫女:“让小厨房做几样点心,茶水要银针白毫,快去。”

    看着秋语将几件精巧的海南椰雕交给雪鸢,我褪下浅褐色织金彩色牡丹狐貂斗篷,靠着塞满了菊叶与粟米的蚕丝软枕,微微一动,便有沙沙的声响。

    端嫔欢喜道:“今日院子里的白梅全开了,臣妾总觉着有贵客前来,果真念着念着娘娘便到了,娘娘过来一趟,还带着礼物,真真是客气。”

    我笑道:“礼多人不怪。”

    茶水与点心很快端来,凑了满满一桌:牛肉盒子、江米年糕、红糖糕、咸蛋酥、芝麻煎堆、腊肠糯米卷。

    端嫔端起浮雕象牙案几上的茶盏,用盖碗撇去茶叶末子,轻抿了一口,动作娴静端庄。

    我融融一笑,道:“听闻今年宫中的元宵比去年细巧,掺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馅,水磨粉皮,汤中还点了金黄的桂花蕊。”

    闲话半响,执起端嫔的手,灰银色的袖子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腕,腕上有一只素银镯子,毫无花饰纹理,佩戴得久了,颜色有淡淡的灰。

    我将手上的海蓝宝石镯子顺势套在她手腕中,莹白如玉的手腕上,晶莹剔透的蓝色镯子仿佛一道亮丽的光芒,越发衬得那素银镯子黯淡失色。

    端嫔试探问道:“羽贵人自打入冬便一病不起,这几日愈发严重,已是弥留之际,听闻皇上有意让娘娘您抚养端宁格格?”

    我惋惜道:“是啊,皇上知道我喜欢端宁,便这般安排了,我想着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也是答应了下来。”

    ……

    康熙十八年正月十九。

    小寒的时候太皇太后感到身子乏力,玄烨命太医们开方子调理,可是太医们不敢下猛药,故而始终不见好转,几日前大寒一到,太皇太后扛不住了卧病在床,传惠嫔、宜嫔、荣嫔去侍疾。

    按理说太皇太后待我如此亲厚,可每回生病都没传我,有一回我自告奋勇去了,却被她说多事。

    苏麻姑姑是八面玲珑的人,亲自送我出来,悄悄说太皇太后是怕我身子虚弱,沾了她的病气,可心里思念我的手艺,故而我日日做了膳食让秋语送去。

    如今我身子已经大好,不畏惧小病小灾的了,想着人在病中需多吃粥品与清炖的膳食,便做了杏仁茶炖蛋白,乘坐肩舆往慈宁宫去。

    殿内传来苏麻姑姑的声音:“午时凝贵妃叫人送来了咸蛋菜心粥,奴婢瞧着太后喝下了半碗,想必身子好些。”

    接着又是太皇太后:“今日的确舒服多了,嘴里已能尝出滋味,焓丫头有孝心,不枉哀家平日里疼她。”

    很快有小宫女出来迎我进去,我行了礼请了安,笑道:“上林苑的梅花开得极盛,臣妾想着您看了新开的花儿,心情好了,身子也是恢复得快些。”

    我将捧着的一束红白相间的梅花交给小宫女惠双,看她找个青花五彩雏鸡牡丹花樽供着,细细摆弄,朵朵花儿如精灵在她指间跳跃嬉戏。

    太皇太后果然高兴,闲话半响,让苏麻姑姑取来几个彩色的玻璃小瓶,有三寸大小,上面是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分别写着木樨清露与玫瑰清露。

    木樨即通称的桂花,木樨清露便是桂花香露,桂花蒸馏所得香液,可疏肝理气,健脾开胃。

    太皇太后拉着我的手,道:“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便会香得很,哀家一把年纪,吃不惯这样的东西,都赏你了。”

    我忙起身谢了恩,试探问道:“太皇太后明日想吃什么粥品?奶糖粳米粥如何?”

    古往今来人们在饮食上有诸多讲究,红稻米与绿稻米适宜蒸饭,虽说也是可熬粥,但终究口感差些。

    而黑糯、白糯、红糯、碧糯、碧梗、粉粳,倒是用来熬粥最好,更有据说可养颜的胭脂米。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上回见皇帝在吃你做的香薷粥,味道闻着极好,哀家觉着不错。”

    我谨慎道:“香薷是草药,您尚在病中,可问过太医能否食用?”

    一旁的苏麻姑姑回道:“咱们问过了太后想吃的东西,太医说有些可以,比如这香薷草,性温,可驱寒,治风寒,适宜湿气重的人食用,没有旁的什么不好。”

    太皇太后又道:“还有椒油莼菜酱与藤椒沸腾鸡,更有你上个月做的荷香脆皮五花腩搭配梅子酱,哀家都思念得紧。”

    莼菜是好东西,又名马蹄草,《本草纲目》中曾说,莼菜主治消渴热痹,和鲫鱼作羹食,下气止呕,还可以治热疸、厚肠胃、安下焦,逐水,解百毒。

    “太后病情还未痊愈,要忌口,吃不得辛辣,也是吃不得油腻,您方才说的几道菜,还是等以后好了再吃罢。”我见太皇太后面露惋惜之色,又笑道:“不如换作莼菜鲈鱼羹?熬得浓稠了,虽是汤羹,却也是可做菜品配着粥,臣妾再用建莲做了红袍莲子给您。”

    太皇太后笑逐颜开,道:“一汤在桌,满室皆春,古往今来人们爱煲汤饮汤,汤品都是最讲究的。福建建宁的莲子是最好的莲子,安神养心最佳,如此安排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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