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徐阶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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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纵使执著,纵使顽强,却依然是软弱的。他们并不明白,在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却必须接受

    徐阶

    粗略计算一下,徐阶应该算是一个死过三次的人。当然,没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阶诞生在浙江宣平,由于他的父亲是松江华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后代史书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阶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当地县丞(八品),虽说官小,但毕竟是在经济发达地区,混口饭吃也不是太难。总体而言,他家还算比较富裕,比照成分相当于小型地主。

    虽然家境宽裕,不用上街卖报纸、滚煤球,也不用怕饿死冻死,但徐阶曾经却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经历是在周岁那一年。家人抱着徐阶在枯井边乘凉,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没怎么着,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一琢磨感觉不对,手里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徐阶已经掉进井里了。

    这可算是缺了大德,变成自由落体的徐阶虽然没有跌进水里,却也和井底硬地来了次亲密接触。

    我一直认为,投井自尽算是种比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远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产市场,想死都找不到个宽敞的地方。还是投江好,想往哪儿跳就往哪儿跳,不用考虑落地面积,末了还能欣赏无敌江景,想看哪里就看哪里,谁也挡不住。

    枯井虽然摔不死人,但应该能摔残。小徐阶掉下井后,全家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捞出来(当时没有工程机械),等重见天日时,徐阶兄却不哭也不闹——晕过去了。

    他这一晕可大了去了,无论如何抢救,掐人中,灌汤药就是不醒,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诉他们:快准备棺材。

    第四天,徐阶醒了。

    徐阶,继续成长吧,下一次你会离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阶随父亲外出赶路,父亲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紧跟着。在经过一座高山的时候,徐阶一不小心,又出了点意外,当然,他并没有掉进枯井,相对而言,他这次掉的地点比较特别——悬崖。

    等老爹听见响声回过头来时,徐阶已经跌落山崖。

    这位父亲大人即刻放声大哭。枯井多少还有个盼头,悬崖底下就是阎王的地盘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个准儿。

    痛快哭完了,还得去下面收尸,父亲带了几个帮手绕到了悬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却始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总不能飞了吧,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儿子。

    从此以后,徐阶的经历就成了街知巷闻的奇谈,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此大难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后福。

    这话似乎没错,从此徐阶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验仍在前方等待着他,只有经受住这次比死亡更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长为忍辱负重、独撑危局的中流砥柱。

    这之后的日子是平淡无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阶的父亲辞去了公职,回到了华亭县老家。在这里,徐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聪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后,他一举考中了秀才,进入县学成为生员。

    正德十四年,十七岁的徐阶前往南京参加乡试,结果落榜,只得打道回府,继续备考。

    但这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坏事,因为就在第二年,一个人来到了他的家乡,并彻底改变了徐阶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进士成为了华亭的知县,他的名字叫聂豹。

    应该说聂豹是一个称职的知县。而在公务之外,他还有一个爱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会跑到县学,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讨经史子集。

    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徐阶。

    当聂豹第一次和徐阶交谈时,这个年轻人高超的悟性和机智的言辞就让他大吃一惊,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于是,当谈话结束,众人纷纷散去的时候,聂豹私下找到了徐阶,问了他一个问题:是否愿意跟随自己学习。

    徐阶不傻,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作了肯定的答复。

    自此之后,徐阶拜聂豹为师,向他求学。

    但徐阶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极为寻常的县官,却并非一个普通人,他即将展示给徐阶的,是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

    不久之后,徐阶便惊奇地发现,聂豹教给他的,并不是平日谈论的经史文章,更不是考试用的八股,而是一门他闻所未闻的学问。

    在徐阶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深邃神秘的学识,世间万物无所不包,而更为奇怪的是,连经世致用、为人处世的原理也与他之前学过的那些圣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并没有犹豫,在之后的两年里,他一直在刻苦认真地学习钻研着,日夜不辍。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与众不同的老师正在教授给他一种特别的智慧,并将最终成为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财富。

    嘉靖元年(1522),应天府即将举行乡试,这一年徐阶二十岁。

    他对聂豹的钦佩和崇拜已经达到了顶点。在这两年之中,他曾无数次发问,无数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聂豹所传的精髓,了解了这套独特的体系,但两年来,仍然有一个让他十分好奇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于是在他离家赴考的那天,他向为自己送行的聂豹提出了这个最后的问题:“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呢?”

    聂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个人教我的。几年前,我在江西求学之时(聂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听其所讲极为怪异,甚是不以为然。当时我年少气盛,与他反复争辩几日,终于心服口服。”

    参考消息

    好官聂豹

    聂豹,正德十二年中进士,就任华亭知县。此时正逢百年大旱,灾民颗粒无收,个别官员却借机勾结黑道,大发灾难财,更有一名地方官仗着自己的岳父是朝中一品大员,伙同别人私吞了一万八千两税银。聂豹上任后,首先便收拾了这个几任知府都不敢动的朝中贵婿,没收赃款,填补民间拖欠的税赋。任职期间,聂豹大兴水利,深挖河塘,让三千余户逃荒者重归故里,恢复了生产。

    聂豹抬起头,走出了他的回忆,看着这个即将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轻人,说出了最终的答案:

    “当日我虽未曾拜师,却蒙他倾囊以授,我所教给你的一切,都是当年他传授与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领悟此学,必有大用。”

    “此学即所谓‘致良知’之心学,传我此学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验

    徐阶牢牢地记住了王守仁这个名字,他拜别聂豹,就此翻开了自己传奇人生的第一页。

    南京的乡试十分顺利,徐阶如行云流水般答完考题,提前交卷离开了考场,他很有信心,认定自己必可一举中第。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时候,他的卷子却已经被丢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里。

    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当时的应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却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顺手就往地上一扔: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徐阶先生即将成为复读生的时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时,主考官恰好走了进来,看见了这一幕。他捡起了卷子,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当为解元。”

    所谓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应过来,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落榜。

    解元和落榜实在反差太大,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妥协,录取徐阶,不点解元。

    当时的徐阶对这一切丝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里,不过无所谓,他已经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资格。一年之后,他将见识真正的大场面,去面对这个帝国的统治者。

    嘉靖二年,徐阶前往北京,参加了会试。看来京城的考官水平确实不错,他的文章没有再受到非难,虽然没有拿到会元,却也十分顺利地进入了殿试。

    徐阶的心理素质还行,见了大老板也不怎么慌张,镇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题。殿试后,内阁大臣审读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极为惊讶,赞叹不已,认为此科状元非他莫属。

    就在此刻,另一个人走入审卷室,和乡试时如出一辙,他也找到了徐阶的试卷。

    这个人叫林俊,时任刑部尚书,没事遛弯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他拿起卷子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评语脱口而出:

    “好文章!当评第一名!”

    这回麻烦了。

    应该说这位尚书大人给了个不错的评价,可是问题在于,这话实在不该由他来说。

    说来惭愧,这位仁兄虽说爱才,也是高级干部,却有一个缺点——人缘不好。当时的内阁大臣费宏等人和他有着很深的矛盾,平时就看他很不顺眼,现在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论——此文作者与他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托林大人的这一声吆喝,本来众望所归的状元徐阶就变成了探花徐阶。

    头等奖变成了三等奖,但也算凑合了,冤就冤点吧。不过,领导的眼睛毕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阶金榜题名,去朝廷见考官、拜码头的时候,他的才能终于得到了肯定。

    参考消息

    没人缘的林尚书

    林俊这人性子太直,路见不平必定一声吼,就算权贵犯法,他也一视同仁地判处与庶民同罪。以至于每次朝中有人犯事,尚书林聪都派他出马。林大人这种性格,自然没少得罪人,不用说费宏怨恨他,就连皇帝也看他不顺眼。成化年间任官,成化年间被贬;弘治年间升上来,弘治年间又被贬;正德年间又升职,正德年间继续被贬,此外还惹过牢狱之灾。好不容易在嘉靖时期坐稳了刑部尚书的位子,但无论他上什么折子,嘉靖都一概不理。

    徐探花

    在那里,徐阶见到了朝中第一号人物——杨廷和。

    当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出现在这位官场绝顶高手面前的时候,杨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断:

    “此少年将来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报私仇的费宏也挨了领导的批评:

    “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何没把他评为第一呢?!”

    佩服、佩服,杨廷和先生这么多年还真没白混。

    发达了,探花徐阶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强光灯还亮。领导赏识他,作为高考全国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开大门,一条大道展开在他的脚下,庶吉士——升官——入阁,荣华富贵正等待着他。

    怀着极度的喜悦,徐阶衣锦还乡。他的父亲激动万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个正八品县办公室主任(县丞),儿子竟然这么有出息,这辈子算是赚大发了。母亲顾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他们忙着兴奋流泪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却已悄然来到了门口。

    这个人就是聂豹。不久之前他刚刚得知,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此地,去福建担任巡按御史,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他找到了徐阶。

    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当年的那个人一样,他无私地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这个叫徐阶的年轻人。但他十分清楚,这位学生虽然极为聪明,却仍未能领会那最为精要关键的一点。

    当他进入大堂,看到那个因过度喜悦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时,他立即意识到,揭示那个秘诀的时候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阶脸上的笑颜变成了错愕,他张大了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聂豹却笑着摇摇手:

    “你日后之前程无可限量,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你,就为你上最后一课吧。”

    “心学之要领你已尽知,但其中精要之处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会贯通,自可修身齐家,安邦定国。”

    聂豹顿了一下,看着屏气倾听的徐阶,继续说道:

    “你天资聪敏,将来必成大器。但官场险恶,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艰难之时,牢记此四字真言,用心领悟,必可转危为安。”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须坚守,万勿轻言放弃,切记!”

    徐阶肃立一旁,庄重地向老师作揖行礼,沉声答道:

    “学生明白了。”

    然而,聂豹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并不明白,”聂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现在没有。”

    嘉靖三年(1524),怀着满心的喜悦和一丝疑惑,徐阶拜别聂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为帝国的优秀人才,他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七品编修。这里虽然没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风和油水,却是万众瞩目的中心,因为一旦进入这里,半只脚就已经踏入了内阁。

    此时的徐阶少年得志,前途看涨,还刚刚办完了婚事,娶了个漂亮老婆,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事都让他一人赶上了。可是到达人生顶点的徐阶万万没有想到,他刚摸到幸福大门的把手,就即将滑入痛苦的深渊。

    嘉靖三年八月,刚进翰林院的徐阶板凳还没坐热,就接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父亲去世了。

    徐阶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极为悲痛,报了父丧,二话不说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待就是三年。

    刚到单位上班,领导没混熟,同事关系也没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阶并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热身运动,一场致命的劫难即将向他袭来。

    嘉靖六年(1527),徐阶回到了北京,官复原职,开始在翰林院当文员,整日抄抄写写,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过了三年,麻烦来了——从他看到张璁的那封奏折开始。

    之后的事情我们已经说过了,张璁要整孔老二,徐阶反对,于是张璁要整徐阶,最后徐阶滚蛋。

    好像很简单,事实上不简单。

    当徐阶鼓起勇气驳倒张璁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在意,大不了就是罢官嘛,你能把老子怎么样?还能杀了我?

    没错,就是杀了你。

    由于徐阶骂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也凑了热闹,跟着骂了一把,又惹火了张璁。这下徐阶惨了,张先生缺少海一样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阴沟那么宽,他当即表示要把带头的徐阶干掉。

    天真的徐阶万没想到,发表个人意见、顶撞领导竟然要掉脑袋。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当孬种!

    他毫不畏惧,直接放话出来:要杀就杀,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阶没有想到,还有更为悲惨的命运在前方等待着他,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从来就不是最狠毒的惩罚。

    就在他静坐等待处罚的时候,另一个噩耗传来,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个两岁的孩子。

    徐阶悲痛万分,他成婚仅仅六年,妻子就永别而去。但更让他痛苦不已的是,他连办理妻子后事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得罪了张大人,不能四处走动,必须待在原地等候处理。

    事实上,在当时很多人的眼里,徐阶已然是必死无疑,因为根据路边社报道,都察院已经放出风来,都御史汪鋐受张璁指使,给徐阶定了死罪。

    徐阶终于没能够逃脱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实杀头也没什么,眼一闭,心一横,根据传统说法,就当是多个碗大的疤(虽然治不好)。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把你关起来先不杀你,吊着你玩,让你感觉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徐阶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每日笼罩在死亡阴影下,随时都可能有人闯进来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惧外,他还有更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里的情形还真是应了那句老台词——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参考消息

    别惹领导

    张璁其实为嘉靖时期的兴利除弊作了不少贡献——毕竟跟桂萼在一条船上待过,两人很有默契,合作得也很愉快。但时间久了,又免不了为了地位的高低产生矛盾,以致逐渐失和。此外,杨一清和夏言也经常对张璁进行各种压制,多次借事揭发他。就连众翰林在张璁刚被授为大学士时,都不屑与他同列。桂萼离开后,张璁的愤恨爆发了:谁都别惹我,惹我就是个死!徐阶当时年纪轻轻,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敢贸然得罪张璁。多年后,已经成为官场老狐狸的徐阶想起当年这一幕,也不免有些后怕吧。

    正所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远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现在前程尽毁、家破人亡,却只用了十几天。

    有时候,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足以让人发疯,相信只要是人类,就会难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就在于,明明已经无法忍受,却还要忍受下去。

    当都察院内定的死罪传到徐阶耳朵里时,重压之下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他抖擞精神,决定从头再忍。

    不忍又能怎样呢?

    徐阶开始准备后事了,他叫来了自己的好友沈恺,交给他一些银两,只委托他两件事情:

    “请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带回华亭老家,交给我的母亲。”

    沈恺认真地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委托。

    得到承诺的徐阶放心了,他大声地说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无牵挂!请你替我转告张学士(张璁,时任谨身殿大学士),此事我一人所为,绝无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阶偏偏还就死不了。都察院的处决意见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几个司局级干部是徐阶的老乡兼好友,就把这事给压了下去,还四处帮他活动,最后终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当然了,张璁是不会罢休的。既然杀不掉你,就毁掉你的前途,此后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别想什么当尚书,进内阁,老老实实地去福建吧。

    更为可恶的是,这位张学士还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状,搞得嘉靖也是激动异常,竟然让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看样子是害怕自己记性不好,把这事给忘了(事后证明他记性确实不好)。

    好了,有了这八字评语,徐阶的前程就算到此为止了。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收拾行李准备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还要回一趟华亭,去拜别在家的母亲。

    徐阶连杀头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罢官,但对辛勤养育自己的母亲,他始终怀着歉疚。荣华富贵已付诸流水,何以见母?何以报归?

    但当他见到母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了。

    母亲顾氏听他讲完所有的经过后,却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于直言而被贬官,这是我的荣耀啊!”

    然后她站起身,去为一脸惊讶的儿子准备远行的行李。

    毕竟我并非孤身一人啊!徐阶笑了。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出发,去福建!普天之下,岂有绝人之路!

    徐阶是幸运的,因为综合前人经验,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会有好处给你。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样,老天爷早已准备好了一份珍贵的礼物,等待着徐阶去领取。

    当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阶折腾个七荤八素是不会罢休的,因为老天爷他老人家的习惯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先收货,再付款。

    秘诀、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个好位置吗?

    答案是,不。延平位于闽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区,在那里当知府连轿子都没法多坐,经常要骑马,而推官更是够戗,因为它专管司法以及各类刑事案件。

    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这个条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频发,而且其司法系统的下属官员大都由本地人担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难搞。如此看来,当年张璁发配他的时候还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于是,当个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阶出现在当地属下面前的时候,当惯了地头蛇的人们几乎同时确定:这人很快就会滚蛋的。

    总体上看,这句话的语法和真实性是没错的,但主语的指向并非徐阶,而是他们自己。

    徐阶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处理积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这几年的司法成绩十分突出,案宗堆积如山,却总不处理,监狱已经成为了延平最适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没处理,新犯人又关进来,声势日益壮大。

    当年也没有什么羁押期限,说关你就关你,说关多久就关多久,完全就没个谱。拖个三五年,判个一两年,审完后掐指头一算当庭释放,也算是常事。

    于是徐阶对下属们说,从明天开始,加班加点审查案件。

    下属们反应十分热烈,纷纷表示一定要协助领导搞好工作。徐阶非常之高兴。

    第二天,所有官员都按时报到,然而徐阶惊奇地发现,这帮人虽然坐在了办公室里,却只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徐阶终于明白了,眼前的这群看似亲切的部下,整日笑脸相迎,呼前拥后,背地里却搞非暴力不合作,推三阻四,其实只为一个目的——把自己赶走。

    徐阶愤怒了,他严辞训斥了几个怠工的官员,却没有想到,这些人的脾气比他还大,当场就顶了他几句,之后索性不来了。

    烂摊子丢给你,看你一个人怎么办!

    徐阶握紧了拳头,他知道指望不上这些人了,但问题摆在眼前,一个人怎么办呢?

    其实很多事一个人也是可以办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决心。

    徐阶打开了尘封的卷宗,开始逐件审查整理案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没有助手,没有朋友,在孤灯下艰难地工作,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最终完成了这件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

    该判的判了,该放的放了,什么千古奇冤、罪大恶极的也都处理了。这个世界第一次彻底清静了。

    地头蛇们跌破了眼镜,他们想不到,这个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外地人竟然如此彪悍,可他们更想不到的是,这并不是事情的终结。

    在不久之后,徐阶突然下令逮捕了几个法司衙门的官员——那几位非暴力不合作行动的领导人,罪名是贪污受贿。以他们的那些烂底,这类证据实在不难找,于是分流的分流,下岗的下岗。

    从此没有人再敢和徐阶作对,因为他们已经认识到,在这个文弱书生的身体里,蕴藏着极为可怕的力量。

    在很多记载中,这个故事常常被引用,以说明徐阶的良好工作态度,并体现了其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的思想境界,等等。

    其实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在这层光环的下面,隐藏着徐阶性格的另一面——先隐而后发,俗语又叫秋后算账,或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二十年后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也明确地告诉了我们,在这位斯文读书人的心中,始终铭刻着这样一个人生信条——有仇必报。

    不久之后,徐阶的名声就随着这件事情传遍了延平,喜欢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几位被他下岗分流的人还找来了当地的黑社会,扬言要给他放点血。

    于是有人找到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已经不是京官了,在这小地方捞点外快,混日子就行,何必那么认真呢?

    徐阶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虽官小,却有职责在身,一日不敢懈怠。此地虽偏,亦可励精图治!”

    说得好,说得好。可是励精图治的徐阶先生,你很快就会遇到一个真正的麻烦,而这个麻烦,是你无法解决的。

    事情是这样的,延平一带虽然穷,却还有个天然优势——产矿。这矿出产的东西也比较特别——银。

    当年那个时候,银矿的地位相当于今天的印钞厂,只要能挖出来,就能用出去,还不用担心通货膨胀问题。

    延平是个民风彪悍的地方,所谓民风彪悍,通俗点讲就是不读书,敢闹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于是各地未经安全生产部门批准的小银窑纷纷开张,四处刨坑挖洞,还勾结地方黑社会,称霸一方,鱼肉百姓。

    刚刚断完冤案的徐阶意气风发,他准备再显身手,彻底解决这帮为害百姓的人渣。但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虽然三令五申,反复清查,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官员们依然喝茶聊天,恶霸们依然盗挖银两。

    徐阶并不是个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官员们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在那些被盗掘的银子中,必定有属于他们的一份。

    官匪勾结,蛇鼠一窝,没有人肯执行他的命令。这一次,徐阶真的无计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审,但是要他手提钢刀,深入虎穴剿匪,这玩笑就开得太大了。

    最初,在徐阶看来,这只是一件他必须解决的治安案件,但他没有想到,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将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

    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毫无进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阶开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张璁恶整,皇帝训斥的时候,徐阶也从未畏惧过,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是站得住脚的,但是现在他似乎有点心虚了。

    二十多年以来,虽然饱经风雨,但徐阶始终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学到的四书五经,相信自己听到的圣贤之言,那些历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们的不朽功绩一直都是他学习的榜样。徐阶曾经坚定地认为,只要信守圣人的教诲,遵循礼义廉耻,必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是现在出问题了,徐阶惊奇地发现,雷厉风行、刚正不阿,在现实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对现在这件事情上,一点作用也没有。

    而他的属下们并没有相同的道德觉悟,也不打算培养类似的品德。他们并不理会徐阶的苦心,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等待着徐阶的离去,然后继续获取他们的利益。

    徐阶想不通,他愤愤不平了,他出离愤怒了,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它不是书中所记载的那个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这是一个丑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为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谓舍生取义,所谓心怀天下,在他那些贪婪的下属心中,统统归结为两个字——放屁。

    绝望的情绪弥漫在徐阶的心中,他突然发现,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圣人之道、处事原则原来竟然毫无用处,连福建延平府的几个奸吏恶霸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话!

    徐阶终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机——信仰的危机。多年所学已然无用,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可以坚持?!

    然而他最终没有放弃,因为他还有第二个选择——良知之学,知行合一。

    我的一位哲学系毕业的好朋友曾经这样对我说:大学里不应该开设哲学本科专业,因为学生不懂。

    这是一句至理名言。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为高深的智慧,哲学是无数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结晶,他们吃过许多亏,受过许多苦,才最终将其浓缩为书本上的短短数言。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是不会懂得这些的,他们太天真,太幼稚,他们或许能够在考试中得到一百分,却不可能真正了解其中的含义。所以,他们虽然手握真理,却无法使用,满怀热情地踏入社会,却被撞得头破血流。

    徐阶大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也不懂,虽然他了解心学的所有内容,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至于六年前聂豹告诉他的那四个字,则更是不得要领。

    什么是知行合一?答:就是知与行的合一。评:废话。

    徐阶反复思考着这四个字,却始终摸不着头脑。聂豹说话时那郑重肃穆的表情依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肯定这位先生不是在拿他开涮。

    但问题是他怎么都看不出这四个字有什么作用,难道像念咒一样把它念出来,矿霸们就能落荒而逃,官员们就会老实办事?所谓良知之学,所谓光明之学,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又有何用处?

    于茫茫黑暗之中,光明何处去寻?!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阶沉默了,在官员们的冷眼旁观和冷嘲热讽中,他开始了漫长的思考。

    在痛苦的思索中,他终于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他坚守二十余年的信念和原则是存在很大问题的。这套传统道德体系或许是对的,却并无用处。真正决定大多数人行为的,是另一样东西。

    只要找到这样东西,就能解决所有的难题。于是徐阶决定,否定自己所有的过往,把一切推倒重来,去找到那样东西。

    说教没有用,礼义廉耻没有用,忠孝节义也没有用,这玩意儿除了让人昏昏欲睡外,并没有任何作用。

    在剥除这个丑恶世界的所有伪装之后,徐阶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利益。

    胸怀天下、舍生取义的绝对道德确实是存在的,可惜的是这玩意儿太高级,付出的代价太高。从古至今,除了个别先进分子外,大多数人都不愿消费。

    利益,只有充足的利益,才有驱动人们的魔力。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极其的残酷,却异常的真实。

    在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徐阶终于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义:无论有多么伟大正直的理想,要实现它,还必须懂得两个字——变通。只有变通,只有切合实际的行动,才能适应这个变化万千的世界。

    于是,在醒悟的那一天,徐阶丢弃了他曾信奉了几十年的文字和理念,面对那些肆无忌惮的矿霸、贪官,作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不久之后,徐阶的随从们惊奇地发现,几乎在一夜之间,那些霸占银矿的地方黑社会突然退隐江湖,老老实实地回了家。

    在纳闷和兴奋的情绪交织中,他们向徐阶通报了这个好消息,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徐阶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喜悦,似乎这早在他预料之中。

    而事实确实如此。

    几天前,徐阶带领着几个亲信,来到了银矿的所在地。他没有去那里的官衙,而是找到了另一群人——当地的里长。

    当然,这些所谓的里长并不是什么善类,盗矿的好处自然也有他们的一份。就在他们不知这位大人来意、惶恐不安的时候,徐阶亮出了底牌:铲除那些矿霸,我将给你们更大的利益。

    于是一切都解决了,这些以往雷打不动的人突然焕发了生机,他们立刻动员起来,发动各村各户,连夜把参与盗矿的人抓了起来,刻不容缓。

    在徐阶的政策影响下,各地各村纷纷效仿,兴起了打击矿盗的高潮。对这种特殊的群众运动,当地官员个个目瞪口呆,束手无策。矿盗干不下去,只好走人,危害当地十余年的祸患就此解除。

    徐阶终于成功了,他没有死守所谓的绝对道德,用利益打倒了利益。但当他将徐阶延平府清查非法银窖所有内情坦诚相告的时候,一位随从却十分不以为然,愤然而起,指责徐阶的处理方式是耍滑头,搞妥协。

    “是的,这是妥协,”徐阶平静地回答道,“但我赢了。”

    经历了艰辛的历练,徐阶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也彻底领悟了心学的含义和聂豹留给他的那个秘诀。

    “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徐阶注视着当年他来时的方向,作出了这个自信的回答。

    嘉靖十三年(1534),徐阶终于熬出了头,他因政绩优秀,被提任为湖广黄州(今湖北黄冈)同知。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他还没来得及赴任,就又得到消息——再次被提升,改任浙江学政。

    在浙江干了三年教育工作后,徐阶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转机,这一次他的职位是江西按察副使。

    作为江西的高级官员,徐阶再也不用每天爬山沟,深夜翻档案了。

    但是麻烦还是找到了他的门上。

    一天,他家的门卫突然前来通报,说有一个人想见他,徐阶还以为有何冤情,便同意了。

    可是这位仁兄进来之后,既不哭也不闹,却直截了当地向徐阶表示,自己积极肯干,要求进步,通俗点说,就是想升官。

    徐阶笑了,他从未见过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你说升官就升官?凭什么?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位找上门来的人说出了他如此自信的理由:

    我是夏首辅的亲戚。

    这实在是个很合理的理由,也十分正常。提拔夏言的亲戚,夏言自然也会提拔自己,公平交易,符合市场规律。已经学会变通的徐阶似乎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他拒绝了,留下一句话后,他把这个人赶出了家门。

    “我到此为官,是来管束你们(尔曹属我诲),不是滥用职权,谋求晋升的!”

    这位仁兄灰头土脸地走了,自然不肯甘休,马上给夏言写信痛骂徐阶,还四处扬言,要给徐阶好看。

    徐阶听到了风声,却一点都不以为意,对此不理不睬,只当是没听见。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件。经历磨难,懂得变通的徐阶已然成为了一个熟悉官场规则的人,他很清楚,讨好夏言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但他坚定地回绝了。

    在很早以前,徐阶曾下决心做一个正直的人,匡扶社稷,为国尽忠。许多年过去了,他受到过无数打击,经历了很多痛苦,却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初衷。

    事实证明,他始终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嘉靖十八年,坚持原则的徐阶遇上了坚持原则的夏言,于是他又一次得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外历练八年之后,他即将踏上回京的道路。

    一般来说,大兴土木搞工程是当官拿回扣发财的不二法门。所以凡有修理河道、建筑粮仓之类的项目,各级官员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徐阶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但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却也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个类似的要求——修建一座祠堂。

    祠堂一般都是用来纪念某人的,可让经办官员惊讶的是,徐阶所要纪念的这个人,既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是他的亲属,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

    “此人是我的老师。”徐阶这样回答旁人的疑问。

    于是在王守仁祠堂建成的那天,徐阶亲自到访,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整理衣冠,向这位伟大的先辈跪拜行礼:

    “我曾随文蔚(聂豹字文蔚)公习阁下之道,磨砺十年方有所悟,虽未能相见,实为再传弟子,师恩无以为报,唯牢记良知之学,报国济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拜别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导师,徐阶踏上了返京之路。

    饱经近十年的磨砺与历练,那个不谙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官场老手。

    但这并不是徐阶的唯一收获,更重要的是,他终于领悟了所谓光明之学的真义。

    领教了黑暗中的挣扎、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阶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一个丑恶现实的社会。但耐人寻味的是,那门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学正是诞生于这黑暗的世界,倔犟地闪耀着自己的光芒。而创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饱经风雨坎坷,却怀着一颗光明之心死去。

    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纵使执著,纵使顽强,却依然是软弱的。他们并不明白,在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却必须接受。

    只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被现实打击,受痛苦折磨,遍体鳞伤,无路可退,却从未放弃对光明的追寻,依然微笑着,坚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经历黑暗的人,是无法懂得光明的。

    背负着黑暗活下去吧,徐阶,坚持下去,你会找到光明的。

    参考消息

    子欲养而亲不待

    嘉靖十九年,徐阶被召返京。临行前,徐阶的母亲整了整他的衣服,笑着说:“我不盼你别的,到我七十大寿的时候,若你跟你哥哥(徐阶是次子)能回来,一起给我敬杯酒,我就知足了。”可惜当年徐母就离世了,享年六十八,距离她心心念念盼望着的七十大寿只差了两年。再遥想当年徐阶被打发到延平府时,徐母对他的支持,真让人忍不住感叹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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