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当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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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平第一次在列车上站了大半夜。火车奇慢无比,走走停停,她最开始站,后来腿发软,于是坐在背包上,人又犯困,恨不得睡着。但满车厢的人,叽里呱啦地说话,还有小孩子又哭又闹,她疲惫地合着眼睛,苦苦地想,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父母偏要挤火车,听说现在机票都打折了,飞来飞去多简单,起码不用受这份罪。

    终于熬到下车,背着包踏上站台的一瞬间,她差点腿软得迈不开步子。天早已经亮了,出了小站她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幸好带着攻略。

    攻略还是三年前打印的,不知道还能派上多少用场。那时候两个人刚认识不久,他约她来徒步长城。她只是小时候被长辈们带去长城玩过,都是风景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徒步长城。易长宁告诉她,许多外国游人专程来中国徒步长城,因为非景区段的长城十分壮美。

    是真的非常累,虽然事先作过充分的准备。但那是她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爬几乎没有路的山,而易长宁不停鼓励她,她也非常有兴致,两个人走走停停,竟然差不多走完了预计的全程。

    天色已近黄昏,余下的行程已经不多,两个人都脚步轻快。正在下山的时候,一只松鼠突然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守守“呀”了一声,满心欢喜想要逮住它,易长宁叫:“别追!”她已经踩在一块山石上,脚下一滑,幸得他及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她才没有滚下山去,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好险。”

    易长宁说:“你真是糊涂胆大,都不看脚下是什么地方!”

    她这才觉得脚踝剧痛,他也觉察了:“脚扭到了?”蹲下来拉高她的裤脚,然后捏了捏她的脚踝,虽然他动作很轻,但她痛得几乎要大叫。他说:“不知道骨头怎么样。”他解下身上的背包,从里面拿了两瓶水,塞进了衣兜,然后将背包往灌木丛上一扔,“我背你吧,咱们快点下山,找大夫。”

    守守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因为之前两人连牵手都很少:“那背包怎么办?再说你背着我怎么往下走?”

    “是你重要还是装备重要?我背着你绕远一点,从长城上绕过去,那边是景点,有路下山。”他又好气又好笑,“快点!夜里山上有狼呢,我可不想背着你还被狼追。”

    一提到狼,她吓了一跳,立刻乖乖伏到他背上。

    他背着她又往上爬,回到长城上,路好走了一些,只不过要走得更远。他温热的脊背,宽广而可靠。

    天色渐渐黑下来,路也很难走,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她觉得担心:“我可以下来走,不要紧的。”

    他说:“不行,万一伤到骨头,可不是玩的。”开玩笑似的说,“我背着猪八戒,多难得的机会。”

    她伏在他背上哧哧地笑。

    落日非常美。

    残阳如血,灰色的长城似一条蜿蜒的巨龙,起伏在山脉间。夕阳将一切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他们一步步走在长城上,只觉得天高野旷,四海无涯,而他们迎着落日走去,仿佛要走进那夕阳中去一般。

    他们停下来休息,她的脚站不稳,只好扶着他。他细心地拧开瓶盖,才把水递给她。

    巨大的落日正缓缓沉没于远山之间,夕阳下他的脸庞被镀上淡淡的金色。风很大,他问她:“冷不冷?”将冲锋衣脱下来,披在她肩上。衣服上有一点他身上独有的气息,仿佛是薄荷的香气,清凉而爽淡。

    她渴极了,小口小口地抿着水,夕阳下她的脸饱满似一朵莲花,有一点娇艳的绯红,唇上还有晶莹的水痕,仿佛盈盈的水露。

    仿佛是蛊惑一般,他就那样毫无预备地吻上她的唇。

    守守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只余他身上清凉的气息,还有温存的依恋。直到他恋恋不舍地移开嘴唇,她的眼中仍是迷蒙的惊羞。连多看他一眼似乎都成了很困难的事,整个人像是一块炭,几乎快要燃起来。

    天完全黑下来,夜空更加漂亮,渐渐明亮的星子,堆积灿烂如银,又亮又低,每一颗仿佛都触手可及。

    他告诉她:“我很小的时候,还在国内,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叫《霹雳贝贝》,里面的一群孩子跑到长城上去等宇宙人,星空特别美,所以我一直梦想来长城上看看星空是什么样子,这次终于看到了。”

    她于是笑:“长城上没有宇宙人,长城上只有猪八戒。”

    他也笑:“我就喜欢猪八戒,有什么办法。”

    她将脸埋在他背上:“那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了,哪里讲得清为什么。”

    是呵,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爱他,但爱了就是爱了,没有道理,说不出理由。她不由得贴在他背上,听他“咚咚”的心跳声,她有些担心地问:“你把装备都扔了,我们又没有东西吃,万一真遇上狼怎么办?”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真要遇上狼啊,我就牺牲一下色相,说不定是条色狼,你就赶紧趁机跑呗。”

    只这一句话,她便觉得安心,有他在,她一定不会害怕的:“要是遇上一群狼了,那怎么办?”

    伏在他背上,听着他笑声沉闷:“遇上一群狼了,我就唱歌。我们公司的员工说,我唱歌能把狼都给引来。到时候我就一边唱歌一边往前跑,把它们全引开。你不就安全了?”

    她开怀大笑:“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你快唱一个给我听。”

    “不行!万一真引来狼了怎么办?还是你唱吧,好不好?”

    她一直记得,永远都记得,在满天灿烂的星光下,他背着她,而她在他耳边唱着歌,两个人走过星空下的长城。一直走,一直走,仿佛天地茫茫,时空无垠。那天她唱了许多许多歌,从外婆小时候教她的《绿袖子》,到妈妈喜欢的《兰花草》,还有学校里学过的中文歌英文歌,甚至还有她唯一会的两首法文歌。

    唱到最后口干舌燥,可是满心欢喜,因为看到山脚下的人家灯光,仿佛满天繁星一般,灼灼闪闪。他和她走了那么远,终于重新回到这世间来。

    在回到村口之前,趁着小路上的黑暗,他飞快地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待会儿亲不到了。”

    这样孩子气,难得一见。她的脸在黑暗中发烫,低声说:“以后你不许跟别人爬长城。”

    他在黑暗中无声微笑:“从今往后,我只跟你一个人爬长城。”

    后来,爬长城成了他与她之间的秘密,他想避开人亲吻她的时候,总是低声告诉她:“我想爬长城。”

    那样甜蜜,竟然都已经成了虚无缥缈的往事。

    如今,她一个人去长城,看满天星辉灿烂。

    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也许她连看星星的幸运都没有。

    她在火车站外租了一辆面包车,颠颠簸簸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山脚下的那个小山村。

    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到山上蜿蜒起伏,似一条灰色巨龙般的长城,沉默而亘古不变的历史脊梁。既看不到首,亦看不到尾,顺着山势绵延,一直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村子里有几家客栈,这两年爬长城已经成了热门的徒步运动,村子里的人见到背着登山包的她也见怪不怪,将去客栈的路指给她看。

    她在客栈里洗了个澡,出来后闻到饭菜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吃过饭。

    老板娘的手艺很不错,给她炒了两个菜,她吃得很香。老板娘陪她说话,好奇地问她:“姑娘,你真的打算一个人上长城?”

    “嗯。”

    “那你可别走远了,从咱这儿上去的一段都是修过的,你走着看看也挺好的,再往前走远了,一个姑娘家,可危险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雪呢……”

    然后絮絮叨叨地跟她讲,有哪些徒步者遇上过什么危险,主要是野长城有许多地方没有修缮,坍塌得厉害,所以很难攀登。

    “阿姨,没事,以前我来过一次,今天我只是往前走走看看,不行我就折回来。”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因为她没有多少徒步经验。背着包上了山,慢慢地顺着长城往前走。

    最开始一段长城很容易看得出来是修缮过的,宽阔平坦,跟八达岭的长城差不多。天气并不好,乌云密布,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幸好没有刮风。游人寥寥,走了一段之后,终于遇上了一个大学生摄影团,七八个人,都背着大大的登山包,还带着相机三角架,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她休息了一下又往前走,不久后这群学生就超过了她,朝她挥挥手:“嗨!”

    她也挥挥手:“嗨!”

    那群学生走得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起伏的城墙上。山势开始陡峭,她专心致志开始爬山,最开始没有多少技巧,后来慢慢想起易长宁当初教她的一些经验,知道怎么样能省力。终于登上一个山头,站在敌楼上,顿时有种前所未有的霍然开朗。

    天地苍茫,只有不断延伸向前的城墙,一个山头比一个山头更高,一座敌楼比一座敌楼更险峻。她一路走着,并不觉得吃力,也不知道到底走出了多远,反正经过了好几个敌楼了,才停下来休息。她喝了一点儿水,站在敌楼上回头望,只见关山重重,暮色苍茫,而山河无声。仿佛天地之间,唯余她一个人。

    很孤独,可是心胸反倒一片清明。

    站得这样高,极目望去,天与地宏大得令人深切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她继续朝前走,路越来越窄,许多地方都已经崩塌,上坡的角度越来越陡,有一段城墙简直近乎竖直垂悬,而且损毁得厉害,仿佛被谁拆成了一条废砖堆,就那样从山头倾泻着铺下来。她只好手足并用爬上去,刚刚爬到一半,脸上突然一凉,原来是下雪了。

    万点雪花被风卷过山间,整个天地顿时笼进白蒙蒙的雪帘中,无数片六角飞花落下来,苍灰色的山脊在一点点变得浅白。天快黑了,她开始犹豫,回去是来不及了,也没有可能。入夜后也许会结冰,她要赶紧想办法把帐篷支起来,然后生火,最好是可以追上那群学生,跟他们在一起比较安全。

    没有退路,唯有希望尽快抵达下一个敌楼。她记得上次来时,见到不少保存相对完好的敌楼,可以供扎营用。她刚才经过的敌楼也有保存很好的,比老百姓家的房子可牢固许多,城砖厚得连风声都听不见。她把头灯打开,一步步往前走,下雪路滑,她不习惯戴手套,总抓不牢城砖,她咬了咬牙,把手套摘下来,开始徒手摸索。

    很冷,雪越下越大,而山势越来越陡,她爬得越来越慢。

    天终于黑下来,风越刮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无数冰冷的雪花飞打在她脸上,她开始觉得冷和饿。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渐渐袭上心头,或许她永远没办法抵达下一个敌楼,或者下一个敌楼已经坍塌了,或者她今天晚上就要冻死在这山上……

    她用冻得几乎发僵的手摸索出巧克力,狠狠咬了一大口,是超市买的普通巧克力,与她平常吃的比利时的、瑞士的手工定制自然有着天壤之别,但现在饥寒交迫,硬是咽下去。

    可可脂的香腻给了她一点力量,她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往前爬。头灯能照到的地方有限,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抬起头来,忽然看到一点亮光。

    她以为自己是眼花,可是白茫茫的雪雾中,真的隐约看到一点亮光,在这荒山野城之中,格外醒目。

    她抹去撞在脸上的雪花,认真地看,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幻觉,真的有光。

    那是敌楼,有人在那里,或许是另一个徒步者,甚至或许就是那群摄影的学生。

    她又吃了一块巧克力,然后奋力朝那光亮一步步攀爬。她的手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腿也越来越沉重,几乎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她几乎真的要绝望了,风把她的每一次呼吸从唇边卷走,她也许并没有喊出声来,可是那声音在心里呼唤了千遍万遍,她的喉咙里灌满了风,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那灯光明明就已经近在眼前,她不能放弃,不能!

    当一座几乎完好的敌楼终于渐渐出现在她头灯的光圈中时,她差点要哭了。

    敌楼里有火光,还有煮方便面的味道,隔得这么远她都闻到了,是煮方便面的味道。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进了敌楼,楼里温暖安全得不可思议,终于没有了刀割似的北风,终于没有了打在脸上又痒又痛的雪花……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敌楼墙边支着一顶帐篷,帐篷前生着油炉,小锅里煮得快沸了,坐在炉前的人回过头来,红红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而外面的风声雪声,全都恍如另一个世界。

    守守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终于抵达安全的地方,所以出现了臆症,因为她明明看到了易长宁。

    她站在那里不能动,也没有力气动,唯有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只是看着他,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她还在风雪交加的山上踉跄前行,没有退路,也许下一秒就滑进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她一定是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他身子晃了一下,终于慢慢站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朝她走过来,他走得很慢,仿佛也不信……这一切都仿佛是梦。

    “守守……”

    他冲过来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死死地搂进怀里,连声音都带着一丝喑哑:“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你?

    等了又等,找了又找,她原以为,再也等不到,再也找不见,怎么会是你?

    在这风雪交加,几乎是绝境的时候,怎么会是你?

    重新出现在眼前,怎么会是你?

    守守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你答应过,要跟我一起爬长城。”

    温热的眼泪落在她头顶上,她的眼泪也直涌出来,整个人都是精神恍惚:“你说话不算数……”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他不说话,把她紧紧箍在怀里,抱得那样紧,就像一放手她就会消失,就像一放手,命运就会再次夺走她。

    她膝盖发软,整个人都发软,摇摇欲坠,他把她抱起来,抱到帐篷那里去,把她放在炉子前面,脱下自己的冲锋衣,将瑟瑟发抖的她裹起来。

    她抓着他的衣襟,再不肯放手,就像一放手他就会又抛下自己。

    “我对你撒了谎,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她像小孩子,断续地,抽泣着,“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想你,我一直想你,可你把我抛下不管了……爸爸他竟然打我……妈妈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好辛苦,你怎么能把我抛下,就不管我了……我都快撑不下去了……”

    她语无伦次,三年来的一切,颠三倒四地讲给他听,像是小孩子终于回到家,受过那样多的委屈,流过那样多的眼泪,唯有讲给他听,才能够减轻几分心里的痛楚。

    不管她说什么,他只反反复复地说:“守守,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他端了面汤,一口口喂她,像哄小孩子,一口口喂给她吃。温度渐渐回到她身上,他的衣袖上湿湿凉凉,全是她的眼泪。她哭了又哭,一直哭到筋疲力尽。

    她说了那样多的话,从头说起,三年来那样多的不如意,旁人眼里三千繁华、锦帆如曳的人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千帆过尽,唯有遇上他,只有对着他,才可以说。她一直说到口干舌燥,而他一直抱着她,像抱一个小孩子,拍着她的背:“一切都会好的……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你别怕……”

    她知道,所以放下心来,她累极了,也倦极了。他又喂了些热水给她喝,把她抱进帐篷里,替她拉好睡袋:“睡吧,守守,睡一会儿,我在这里看着你,你休息一会儿,你太累了。”

    她还在抽泣,睡袋上有他的味道,似乎是一点淡淡薄荷,她觉得安心,几乎没有一分钟,就合上眼睛,睡着了。

    她做了很多梦,先是梦见小时候被淹在大海里,没有人救她,她嚎啕大哭,然后梦见父亲……她梦到许多的人和许多的事,都是她害怕的,无法接近的……仿佛自己又在风雪交加的城墙上一步步走着,前方只有黑漆漆的悬崖,进退不能,动弹不得……她开始哭叫,也许是叫妈妈,也许是叫别的,反正她终于叫出声来……

    “守守,我在这里。”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的人也近在咫尺。外面的风声尖啸,就像整个世界都要被北风吹翻。幸得厚厚的楼墙阻隔了一切风雪,小小的帐篷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他已经把她带来的帐篷支起来,两顶帐篷紧挨着,他就睡在另一顶帐篷里,但她还是觉得害怕:“你过来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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