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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换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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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卖鱼的钱还没分清楚, 蒲苇自然是要找便宜婆婆分的。

    这次大概是因为一起去卖的鱼, 所以看上去便宜婆婆没做假,最后蒲苇分到的钱, 扣除了之前拿走的二十块, 剩下的有零有整, 还剩下将近十块钱。

    蒲苇随手揣了起来, 看着陈妈妈在煤油灯下,一张张地捋顺那钱币的棱棱角角, 然后又将稍微新的钱币和不新的钱币分作两堆, 又按照币值不同,再分堆,她瞅着, 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女版的葛朗台。

    怪有意思的,但想想那葛朗台的结局,又是让人不胜唏嘘的。

    她想了想, 开了口。

    “妈, 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

    陈妈妈抬起头, 见蒲苇眼睛盯着自己铺在床上的钱, 眼皮子就有些跳。她赶紧把手一压,连手带胳膊, 将钱给挡了挡。

    “你想干嘛?”还挺防备的样子。

    真是个葛朗台。

    蒲苇撇嘴。

    “我说,你一下得了这么多钱, 是不是也该给其他人分分。”

    陈妈妈瞪大眼, 头皮都紧了, 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说好的得了钱,一半归你,一半要上交给家里,你想反悔?”

    “你想哪里去了!”蒲苇没好气,“我是那出尔反尔的人。我说的其他人,是指你的两个儿子,你的两个儿媳妇,还有你女儿。”

    陈妈妈松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回道,“给他们做什么。”

    蒲苇叹服。

    “人呢,是不能太短视的,得往长远看啊。今天抓鱼,你的两个儿子和儿媳,还有你女儿,没帮忙?!你一点表示都没有,就知道把钱往自己口袋里扒拉,时间久了,岂不是寒了底下儿女的心?这人心,禁得起几次伤害?!可能现在一时间看不出来,但时间久了,总有一天,那些伤害是会爆发的。”

    陈妈妈怔愣,似懂非懂,眉头拧得很紧。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孩子们给家里干活,那是天经地义。我没给他们饭吃,没给他们水喝啊?”

    “哦,那饭不是他们自己挣的?那水不是他们自己挑的?”

    陈妈妈就又愣住了。

    蒲苇就摇了摇头。

    “我问你,若是你的孩子们全部去给地主老财干活,吃住全在地主老财那里,每年能不能拿到工钱?”

    “能……能啊。”陈妈妈开始觉得有些不妙了。

    蒲苇就拍了一掌,“对啊,能的。外头都说地主老财那是剥削,可你的儿女们给你干活,也吃住在你这里,怎么一年到头,还捞不到钱了?你比那地主老财还爱剥削人啊。啧啧,你这还是当人家亲妈,当亲婆婆的,不觉得过分了吗?”

    陈妈妈哑口无言。但又觉得蒲苇说的不对,子女挣钱给家里,从古至今哪个不是如此,外头也是这样的啊。怎么这事经过了蒲苇的嘴,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怪怪的呢。

    “不是,”她试图反驳,“不是你说的这样。他们给我钱,我……我替他们攒着,以后还要给他们花出去的。”

    “哦,你把这钱给我,我替你攒着,以后,我再给你花出去,如何?”

    “想得美!”陈妈妈火了,喷她,“你是找打吗,敢惦记我的钱!”

    “噢,你的钱不能惦记,那你儿女挣的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惦记了?因为知道他们是你的儿女,也不敢打你,所以你拿的毫不手软吗?”

    陈妈妈再次哑口无言了,无言到只能恼羞成怒。

    “行了,我的事,你别管。你拿好你自己的钱就是了。”

    “嘿,不识好人心。你要不是我婆婆,我才懒得指点你!”

    蒲苇觉得这人短时间有些冥顽不灵,也懒得多费口舌,跳下床,走了。

    但她又很快被叫住了,因为,她说出了“指点”两个字,这让陈妈妈的神经一下被触动了。

    “等等,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蒲苇觉着,这人还有救,还可以再谈谈。那就走回来,继续。

    “这样,我也不扯什么大道理,我就教你一招,你换位思考。

    假如,你成了你的儿子、女儿,或者是儿媳,如果你每天都很努力地干活、挣钱,但你的妈、你的婆婆,将所有的钱,都给收到自己的口袋里,不给你半分,你高兴不高兴?有没有怨言?是不是有特别渴望钱的时候?是不是有特别希望妈、婆婆给你钱的时候?

    但一直一直,只有往家里交钱,却永远得不到半毛钱的你,是不是心里开始慢慢怨恨,慢慢想着要分家?然后,从开始渴望分家,到迫切地想分家?

    在终于分了家之后,你想着可算是解脱了,以后再也不用看那位抠门的婆婆、妈的脸色了,也不用再管她了。等她老了,走不动了,你也顶多就是点面子情,给她点稀粥喝着,让她混到老死;或者你再心狠点,想着当初那婆婆、妈那死抠门的德性,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恨恨的,连应付都是懒得应付,巴不得她赶紧死了清净。”

    陈妈妈那脸,逐渐苍白了起来。

    她也开始冒汗,冒冷汗。因为通过蒲苇的话,她想到了她那已经去世的老娘,以及去世的婆婆。她不能否认自己曾经有过抱怨、怨恨,以及在她们死了之后,回头想想觉得解脱的畅快。

    那些丑陋不是完全的她,而只是情绪上来的她一时会有的,可,那些丑陋,却又的的确确,是她的一份子。

    所以,她开始惊慌、开始后怕,又忍不住动摇、迟疑。

    长长的沉默之后,她的额头已经是冒了一层的冷汗。怕蒲苇窥探到她的内心,她赶紧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然后沉下脸,冲着蒲苇,就是一通训斥。

    “什么乱七八糟的换位思考,自古以来,这当妈的,和当婆婆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那根本就不敢和蒲苇对上的双眼,已经说明了她的外强中干。

    蒲苇就给了她最后一击。

    “谁说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你当那古书上明晃晃写着的‘月例银子’四个字是假的吗?远的不说,就说说你自己。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几十年下来,你也应该见识过不少,你能一口咬定,别家的婆婆、妈都是那死抓着钱不放的?最后那些死抠门的婆婆、妈,都得了善终?

    可别给自己的贪心找借口了。贪心容易,可让人寒了心,再弥补,那就难喽!”

    见陈妈妈的脸色一下变得超级难看,蒲苇也就不刺激她了。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等了等,才又开了口。

    “对了,和你说一声,明早上我要回娘家一趟。”

    陈妈妈没吱声。

    蒲苇猜测她估计还在消化自己刚才说的话,就乐得赶紧走人,免得她再为此生事。但没想到,眼瞅着她快到门口,要出房间的时候,她被叫住了。

    紧跟着是陈妈妈气急败坏的吼声。

    “你又去你娘家干什么?”

    蒲苇无奈,转过身去,“当然是送东西喽。”

    “你这小混蛋,你昨天刚送的东西,今天又去送。你怎么不干脆把咱家也给搬到你娘家去了!”

    “那不能,咱家这些东西又不是全部是我的,我哪能动这个手。”蒲苇笑嘻嘻的,气死人不偿命,“但我自己的东西,我爱给谁就给谁。这个,可就谁都管不了了。”

    “你,你气死我了!有你这样当儿媳的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到底懂不懂?”

    “错!”蒲苇竖起手指,摇了摇,脸上依旧挂着气死人不偿命的笑,“作为曾经傻过的人,我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我不管。我只看人看事。谁对我好呢,反过来,我也肯定对他好。

    我爸对我好,那我也掏心窝地对他好。他给了我祖传的工具箱,那我就下河抓鱼,卖了钱,给他买好吃的。

    你呢,该感谢我爸对我的好,让我逼着自己大冬天的下河去抓鱼。否则,这将近30块钱,你也捞不着。你也应该感谢道南对我好。因为他,我才舍得将自己赚来的钱,给家里上交一半。

    所以呢,我让你对你的儿女好一点,也是将心比心,有感而发。你听不听,在你。但我怎么做呢,你是管不着的。

    呐,晚了,我要去睡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可……可……”再次被说得没了词、乱了心的陈妈妈只得抓住了一个她本来也不喜欢的托词,“可明天还得下地。”

    蒲苇摆摆手,“上午先给我请假,我明天下午会回来的。”

    “那会被扣工分的。”

    “那就被扣呗。”

    “那……那……”

    但实在是想不出词的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蒲苇走了。等这房里就只剩下她的时候,她这心里就更乱了。蒲苇对她说的那些话,乱糟糟地在她的脑子里转着,让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捏拳,一会儿又抬手擦擦额前的冷汗。

    最终,她越想越是心乱,越想越是坐不住,就下地,绕着那小小的房间,走来走去。看到小儿媳离开,自觉可以回自己房间的陈爸爸走进来了,陈妈妈都没顾得上管他。

    “你在干什么?”

    陈爸爸闷声问,一瞅就觉得老妻好像没在蒲苇手里讨到好。

    “那丫头又生事了?”他没好气地问。

    陈妈妈这心里乱着呢,摆摆手,示意老头子别说话,让她自个儿再想想,好好想想。

    “到底是怎么了?”

    “哎呀,你别问,也别烦我!”陈妈妈发了脾气。

    陈爸爸就哼了哼,有些不高兴。可坐上床之后,他看着那没被理顺的纸币,还是帮着陈妈妈,一张一张地继续抚平、分类了起来。

    陈妈妈无意间看见了,就愣了愣,想想,她凑到了自家老头子身边。

    “你说,今天这抓鱼,道东他们都出了大力,我要不要……给他们分点钱?”

    “给他们做什么!”陈爸爸下意识反驳。

    陈妈妈松了一口气。

    瞧,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嘛。

    可——

    她没忍住,把蒲苇对她说的那些话,学给了自家老头子听。

    陈爸爸听得直皱眉,心里老不舒坦了,“哼,道东他们心里敢有怨,我就打死他们!老了敢不养我们,我也打死他们!”

    陈妈妈吐槽,“等你老了,你还能打过过他们?走路都费劲呢,还打他们?!”

    陈爸爸被说得老脸有些挂不住,“那……那我就去找队……找书记,让他给评理!”

    陈妈妈更没好气,“你忘了,鹃儿他们家,那几个兄弟都不管老父老母,也不见书记能管得住他们啊,还有……”

    陈妈妈又提了好几家。

    陈爸爸就沉默了,说不出话来了,那在眼前的一张张纸币,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了。

    他发起了呆。

    陈妈妈屁股一扭,也在一边坐下,发起了呆。

    那一张张本该让他们眉开眼笑的纸币,这下彻底失了宠。就那么灰溜溜地躺在那的样子,有些回归他们最初的本质——就是一些新旧不一的纸罢了。

    若是看破了,似乎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陈妈妈最终还是把几个儿女连带儿媳都给叫到了房里。那时,大部分钱都已经被收起来了,就只剩下一小沓旧纸币在外面放着。

    陈道东几个进来,目光扫到那钱的时候,很自然就驻留,多看了几眼。

    陈妈妈看着,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作对了。

    她也不是那种会煽情的人,所以长话短说。

    “这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眼瞅马上要过年了,我和你们的爸爸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们每人发一块钱,让你们自己看着,买点想买的东西。”

    然后,她将那钱按照之前数的数目,给分了一下,挨个递到了陈道东他们的手里。

    陈道东他们当然不会把名正言顺可以拿到手的钱给往外推,个个接了,欢喜的够呛。道东家的和道西家的,直接喜笑颜开了,一口一个妈,一口一个谢谢,喊得别提多亲热了。

    男人们倒是内敛点,叫了一声妈之后,拿着钱就站一边傻笑了。至于小女儿陈红竹,则是翘着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了陈妈妈的身边,用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拽住了陈妈妈的衣摆。

    恍若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

    但这个举动,也透露出最纯真的亲昵。

    陈妈妈看着,心里就涌过暖流。眼瞅着两位儿媳妇,连说话都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来,她这心里那颗依旧还有些摇摆的心,就不动摇了。

    既然给了,那就是给了。她也就不多想了。

    她也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

    “好了好了,没别的事,都去睡觉吧。”

    她赶起了人。

    陈道东他们就欢喜地走了。

    回了各自的屋,这些人还觉得不可置信,感觉太阳像是打西边出来了。

    陈红竹没有个商量的人,拽着那几张毛票,想着她该把钱往哪里藏的好。陈道东他们,则夫妻俩,两两一对,在屋里嘀咕开。

    这两队夫妻嘀咕来嘀咕去,自然会猜测自家老妈(婆婆)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大方,做出分钱的举动,猜着猜着,最后几乎都把这个原因给放在了蒲苇的身上。

    毕竟,是蒲苇到了这个家,才让这个家起了变化的。

    道西家的之前想着蒲苇又要到手的一大笔钱,心里那个嫉妒的啊,都快要烧心了,可现在看着自家到手的两块钱,很显然就是从今天卖鱼所得的钱里面拿出来的。

    那种滋味,一时有些复杂。

    不过,那种希望蒲苇别再捞到好的心态,却是发现了偏移。因为如果蒲苇每次捞到好,都能带动着他们拿到钱,那么哪怕蒲苇自己会得手的更多,但道西家的觉得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

    “对了,你不是说蒲苇还想卖肉吗?”她问了起来,“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陈道西糊涂极了,“家里的猪和鸡,刨除年底要上交的,也就没剩下多少了,可蒲苇说起来好像会有很多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她想从哪里搞到肉。”

    道西家的眯眼想了想,“不然,你去问问她呢?”

    陈道西就瞪了她一眼,“你怎么想的啊,我一个二伯哥,老是往她跟前凑干嘛,传出去有了什么闲言闲语,那像话吗?还是你有空,多往她身边凑一凑。你们是妯娌,亲近点,才是应该的。”

    “可——”道西家的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不是那样……了她吗,搞得都有点不愉快了。”

    “嘿!”陈道西又瞪,“该你脸皮厚的时候,你不厚!都是一家人,能有什么事。你往她跟前凑,她还能赶你?”

    道西家的依旧觉得有些扭捏,可被自家男人给瞪着,还是点了点头。

    那头道东家的虽然愚笨了一些,可在钱的问题上,就是傻子都能被点出一点灵光来。她捅了捅已经躺下的自家男人。

    “妈之前说,让我们好好地给蒲苇一个下马威。可我现在瞅着,妈自己那下马威都没立起来,反倒是跟蒲苇越来越亲昵了。今晚上,两个人还一个屋子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你说,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再听妈的话,多和蒲苇亲近亲近?”

    陈道东打了一个呵欠,“随你。”

    道东家的就没好气,“随你随你!你就只会这样说。我这是找你商量呢。每次,都跟对着一个木头人似的。”

    陈道东翻了身,挠了挠自己的脖子,也不搭她这个话,只是道,“其它你随意,总之以后,别惹她就是。这蒲苇,很不好惹,你会吃亏的!”

    一脚就能将地面给跺裂了。人这一身肉,还能硬得过地面?!

    道东家的也想起自家男人之前学给她听的那些,虽然没看到那个画面,但是光凭想象,也是蛮吓人的。她缩了缩脖子,哼了一声。

    “我知道,这还用你说!”

    *

    蒲苇原先得了杨大卫给的粮食之后,是想着连夜就给家里送过去的,顺便再混个肚儿饱,但有便宜婆婆之前让她别走夜路的嘱咐在前,她就给改在了一大早上。

    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她就出了门。到了蒲家村的时候,起来活动的人,依旧非常稀少。她照旧跳进自家院子后,这次没去厨房,而是直接拍了自家老父老母的门,并且自报家门。

    蒲妈妈现在听到大女儿的声音,都有些慌。

    这一大早的,这个讨债鬼怎么又上门来了?上次刚把她爸爸的工具箱给哄走,这次又惦记上什么了?

    蒲妈妈忍着寒冷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一边哆哆嗦嗦地套着衣服,一般冲着自家老头低声威胁。

    “这次不管苇苇这个丫头冲你要什么,你都不许给她。否则,我就跑到苇苇那婆家,哭给那整个村子的人看,丢你女儿的脸!”

    蒲爸爸抿抿唇,枯瘦的脸,一下黑沉黑沉的。

    蒲妈妈满意地哼了一声,才在穿好衣服之后,去开了门。然后,门一开,就又是骂。

    “你这死丫头,大早上的敲什么门,还让不让人——”

    剩下“睡了”两个字,硬生生被她自个儿给吞了下去。因为,她看到了蒲苇捧着的布袋子了。

    那袋子鼓囊囊的,瞧着里面东西不少。瞧那圆润的形状,也不像是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反倒是有些像是大女婿之前扛来的装着红薯干的袋子模样。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自己好像是闻到了甜甜的味道。

    是糖味?

    蒲妈妈咽了咽口水,浑浊的双眼盯着那布袋子,挪不开了。

    “这……这是什么啊?”

    蒲苇笑笑,“来还债了!”

    然后稍微推开蒲妈妈,就往房里来。

    蒲妈妈关了门,三步化作两步地往蒲苇身边凑,嘴里连声问:“是什么,是什么?”

    口吻透出的急切,是个人都能感觉到。

    蒲苇横了她一眼,“去拿个东西过来,我把那六把米,还给你。”

    蒲妈妈瞄瞄那大袋子,想想那六把米才多点,就笑,“不急,不急,你拿了什么好东西,让妈妈看看。”

    蒲苇挑眉,“所以,你这是不用我还了?”

    蒲妈妈这会儿倒是精明了起来,不回答,就是笑,一副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要赖着看个究竟的样子。

    蒲苇看她这样,也不拖了,解开袋子,先掏出来三个纸包,将其中一个往自己身边一放,那两个,她递给了蒲爸爸。

    “这里面是老冰糖,爸,你拿着,想吃的时候就拿块放嘴里含着。这玩意儿对肺好。不过吃了之后,记得要多漱口,尤其睡觉之前,一定要漱口。”

    蒲爸爸颤巍巍地将纸包给接过来了,眼眶有点发红。

    这是感动的。

    蒲苇看着有些不自在,干脆当场解开了一包,掰下来一块,就往蒲爸爸嘴里塞。见他老人家吃下去了,蒲苇就笑了。

    “甜不甜?”

    蒲爸爸没吱声,红着眼,只会点头。

    蒲妈妈在一边看着,馋得直咽口水。见蒲苇要将纸包给合上的样子,她就赶紧问:“我呢,没我的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心里就只惦记你爸了,我不是你妈啊?”

    蒲苇哼了一声,“我妈可是连给我吃点米,都要斤斤计较地让我还的人!”

    蒲妈妈讪讪,有些说不出话来。

    蒲爸爸看着,闷声笑。

    蒲妈妈老脸一红,顿时抱怨,“好啊,你们父女俩,就知道联手欺负我。”

    说完,也不客气,自己伸手,去掰了一块冰糖下来,嘴里还说,“我的肺不好呢,也得吃这个补补。”

    一将冰糖放到嘴里,那清甜的滋味猛地在口腔里荡漾开,她就高兴地笑眯了眼。

    “甜,真甜。”

    她慨叹,看着蒲苇,那表情,有着不自觉地讨好。

    “那包里是什么啊?”她又指着蒲苇刻意往自己身边放的那个纸包。

    “这你别管。”蒲苇站了起来,又一手拎起了布袋,“走,去厨房。”

    蒲妈妈看着那鼓囊囊的布袋,哪有不应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赶紧小跑着,去前头带路了,然后这次特狗腿地提前将橱柜用钥匙给打开了。

    “来,苇苇,你看这次你要什么,尽管拿。”

    蒲苇瞅着她那样子,就觉得有意思,干脆戏弄。

    “行,把这柜子的大米、红薯干都给拿出来吧。”

    蒲妈妈僵住了,没动。

    蒲苇似笑非笑,双手抱胸看着她等待的时候,就看到她讪讪的,顾左右而言他。

    “苇苇啊,你那袋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啊?”

    “哦,几件破衣服。”

    蒲妈妈大愣,转了转眼珠子后,她又特认真地盯着袋子看了看。

    “呵呵,瞧你,又跟我开玩笑了。你带破衣服回来干嘛啊?”

    “带回来给我几个妹妹穿啊。大冬天的,她们的衣服没几件好的。拿这些破衣服缝缝补补,勉强能更挡点风。”

    蒲妈妈还是不信,瞅着机会,一下蹿了过来。那动作突然迅猛的,就跟只黄鼠狼似的。

    等手成功碰到了那袋子,感受到里面的软硬,蒲妈妈呵呵笑。

    “还骗我呢,里面分明就是粮食。是大米和红薯干吧,我都摸出来了。还有,你自己都说,是要来还大米的。这袋子里怎么就不是装的大米。呵呵,你这丫头,就爱跟我开玩笑。”

    “错,我没开玩笑。”蒲苇绷着脸,继续逗她,“大米是肯定要还的,但还完之后,剩下的,我是要拿去还给别人的。之前我婆婆管别人借了粮食,现在手头宽裕了,就让我过去给还了。”

    蒲妈妈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

    她信了。

    这年月,谁家都有断粮的时候。断了粮,为了活下去,只得想方设法地弄吃的,其中,厚着脸皮去别人家借粮食,也是一种。

    而且,大女儿前晚才拿了那么多红薯干回来,这没两天,哪有本事再弄来这么多?这么个拿法,他婆家那边不得闹翻了天?哪里还能让自家大女儿出那门?

    她不悦地“哼”了一声,猛地收了手,转头就到碗柜边,拿出一个搪瓷盆来。

    “六把米,一粒都不能少。”

    她绷着脸,将搪瓷盆凑到了蒲苇的跟前。没了笑意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布袋子。

    蒲苇摇摇头。

    这老娘!

    “刚还说随便我吃喝,现在发现我不是拿东西给你,你就变脸了?”

    蒲妈妈半点都没觉得不自在,反倒是气呼呼的。

    “家里这么多人,就靠着那点粮食,这要都给你吃了,我们吃什么?你都嫁人了,想吃,回你婆家吃去!”

    “我一早出来,连早饭都没吃呢,你不给我弄?”

    “弄什么弄!赶紧把东西送那人家,回去吃你婆家的。快,我的六把米,先还给我。”

    “所以我回家一趟,还捞不到一顿早饭了?”

    蒲妈妈就又哼,“谁让你傻,一大早就出门。你不会先吃了饭再出门!”

    这意思,其实就是不想给她吃。

    蒲苇知道这便宜老娘不是个好的,但看到她真的这么自私,还是有一点点失望的。

    她打开袋子,开始抓米。

    蒲妈妈死死盯着,嘴里还嘟囔,“你这抓的是不是有点少啊?你上次抓的时候,那手可松得很。多点,你给我多抓点。”

    行!多抓点就多抓点,给你抓!

    蒲苇没好气,给她高高地抓了六把。

    蒲妈妈这才满意,高高兴兴地端着搪瓷盆,要将这米给倒回橱柜的米袋里。可等她弄完之后,就发现大姑娘在往铁锅里倒水。

    “你干嘛?”她好奇。

    “煮粥!”

    蒲妈妈猛地将橱柜的门给合上,身子一转,整个身子也给挡在了橱柜的前面。

    她尖声叫:“不借了,不借了,这次说什么,我都不借了。你敢动我的粮食,我就和你拼了。”

    蒲苇看都不看她,自顾自拎过来自己带过来的袋子,抓过大米,就往已经倒了水的锅里放。

    “你干什么?”蒲妈妈大叫,“你怎么能动你婆婆的东西?快放回去,快放回去……”

    但看蒲苇就跟没听到一样,后头往外倒红薯干的时候,哗哗地往外倒,眼睛都不眨,她叫着叫着,慢慢就不吱声了,看着蒲苇,发起了呆。

    然后在蒲苇坐在炉灶后开始烧火之后,她也凑了过来,示意蒲苇给她让地儿,她要拉风箱。

    蒲苇给她让了。

    蒲妈妈坐到里头之后,拉着拉着,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你这破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你妈呢?”

    这是缓过味来了。

    “我欺负了吗?”蒲苇挑声,“你的米,我还了,还按多的给,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骗我说那东西是要还给别人的!”

    “那是我想试试你,看你这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最后结果出来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我。管你要点吃的,就跟要你老命似的,简直伤人的心。你还有脸哭,该哭的应该是我才对。还说是我妈呢,跟陌生人也没两样!”

    “呜呜,你……你就知道欺负我……”

    蒲妈妈回不上话,就只能用上她的终极大杀器之一——哭!

    因为,打,她是打不过蒲苇的。

    蒲苇半点不心疼,直接训上。

    “哭什么哭,你有什么脸哭。但凡你要能对我好一点,今天这粮食,我吃剩了,就都归你了。可你呢,怎么当妈的。一听我没东西给你,你就变脸。怕我赖着不走吃你的饭,还急着要赶我走。

    妈,我告诉你,做人不要这么目光短浅。我借你六把米,我能很快给你还上,还能给你十把、百把的米,你姑娘就是有这本事。

    你老是鼠目寸光,觉得姑娘家个个都是赔钱货,不中用。我不说这个家到目前为止,能撑到现在,至少有一多半的功劳都属于这个家的女儿。我就问你,你怎么能料定你的女儿们长大后,就没出息了?

    哼,现在对女儿们斤斤计较,使劲压榨,到头来,等女儿们飞黄腾达,躺着都能有大把的粮食和钞票进门的时候,我看你能有什么脸,让这些真的成了泼出去的水的她们反过来帮你。

    现在,我就先当这第一个例子,你自个儿好好反省反省吧。”

    蒲妈妈的回应,只有“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似乎只有哭,才可以让她躲开这一切;又似乎只有哭,才能保护住她。

    又或许,靠着哭,还能哭得大女儿心软,反过来再哄着她。

    蒲苇才不惯着她呢。

    上次废了她那么多口舌,回头还那副德性。这次训她,就不知道她能听进去多少了。她爱哭就哭,随她去。

    她吃她的粥去,一点都不给她。

    吃完了,再把袋子一系,随身带着。

    蒲妈妈瞅着,就一直粘着她,看看她,再看看那袋子,委屈巴巴的。时而眼中再滑过泪花,一副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的样子。

    蒲苇只当没看见。

    蒲家的孩子们今天却是高兴坏了,一早上起来,竟然会有那么浓稠的粥喝。往日,那粥稀薄得都能照得见人影了,就算灌了两大碗进了肚子,那也只比干喝水强一些。

    孩子们没敢问这是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那一向抠门的老娘舍得往锅里放那么多的粮食,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吃,先吃到肚子里再说。这样,老娘突然清醒了,后悔了,不再让他们吃了,也总不可能让他们吐出来。

    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吃得这一锅粥,是出自蒲苇的手笔,是蒲苇带来的粮食呢。

    等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还被分了糖块。那乳黄色的麦芽糖,小角尖尖,别提多可爱,别提多香甜了。

    “姐,你是不是嫁过去之后,特别幸福吗?”

    嘴甜的蒲莲憧憬地问。想起之前五妹蒲芦回家学的,她在大姐的婆婆家吃的鸡块,喝的鸡汤,她这嘴里就止不住地流口水。

    大姐的日子肯定过得特别好吧,有鸡和鸡蛋吃,现在,还给他们带回来了一大包的糖。

    她也好想快点长大成人哦,到时候也找个像大姐那样的婆家,就可以吃饱肚子,吃好吃的了。

    蒲苇一看这三妹的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但要是把自己的幸福给寄托在别人身上,那就是愚蠢。

    “好不好,日子是自己过的。你自己有本事,能立起来,婆家条件再差,你也能过得幸福;可你要是没本事,自己立不起来,婆家条件再好,你也不会过得幸福。

    一句话,幸不幸福,得先自己有本事!”

    蒲莲迷惑地皱起了秀美的乌眉,对这些话,有些消化不能。

    但是有一点,她很清楚,就是现在大姐,不是她的傻大姐了,不是那成天只会呵呵傻乐,别人让她干什么,她就去干什么,有时候干得连身体出了血都不知道去管的傻大姐;也不是她幼小的记忆中,那个特别能干,会用工具雕刻出特别漂亮的石制品来温柔地哄她的大姐了。

    现在的大姐,好硬朗,感觉像是村口的那根大石柱,那么挺直,那么粗壮,好似风再大、雨再猛,都不会将她吹倒。

    这让她有些小小的羡慕。

    而且,大姐现在也好会说话啊,说得她有些听不懂,但又直觉认为,那些话应该很不一般。

    “大姐,你现在是很有本事了吗?”

    “那是当然!”蒲苇伸手,一胳膊就将她给搂住,然后将这个只到她胸口的妹妹给一把抱了起来,轻轻松松的。

    “瞧,力气还是那么大。加上不傻了,脑子又变聪明了,可不就很有本事了。”

    蒲莲顿时嘻嘻笑。

    十四岁的姑娘了,还撒着娇,“姐,你再抱我一次。”

    这也是个可怜的姑娘,打小就没被父母疼爱过。唯一印象中觉得自己被温柔对待的,就是小时候大姐从外面回来,给她带的糖果、小点心了,以及一些她自己制作的小玩具。

    蒲苇突然傻掉之后,这个家,就属她哭得最伤心了。

    蒲苇想了想,就又抱了她一次。

    这姑娘抓着蒲苇的肩膀,嘎嘎乐,嘴里还欢快地叫着:“姐,你真厉害,你最有本事了……”

    “是,有本事,你姐本事可大了去了!”

    蒲妈妈从外面回了家,抓起扫帚,就走了过来。

    蒲莲吓得哇哇叫,连忙让蒲苇将她放下来。她下了地,就赶紧逃,嘴里下意识地喊:“妈,我不敢了,你别打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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